酸梅貘

市內新開的一間甜品店內，坐在雅座處的少女叼著透明甜點匙，深色的誇張墨鏡蓋住她近半張臉，匙柄在她噘起嘴又抿下的動作間上下晃動，像塊不稱職的阻電板。

手托著腮，她半瞇著眼朝落地窗外看去，正午時分，金燦燦的豔陽打在人行道表面，蒸騰而出的熱氣隨風扭曲著景象；就隔著雙黃線的對街那兒，僅有戴著兜帽、雙手藏在口袋裡孤伶伶站著的一枚孤影。

這道風景藉由鏡片的過濾鍍上深紫，令一切熱情色彩趨於沉澱。

大約過了半分鐘，孤影緩緩地移動起來，隨著他一步步逼近，型態也越發鮮明。在他順利跨過雙黃線後不久，幾輛廂型飛馳而過，輪胎高速摩擦柏油的刷拉聲順著引擎運轉一同駛去遠方，排氣孔後的空氣彼此間迅速碰撞氤氳出馬賽克式的新街景，但這一切都沒有影響到兜帽陰影蓋住眼神的那孤影，他仍保持同樣的步伐一跨半米二跨一尺，如同不存在於世間的日晷秒針，循序漸進堅定地前進。

少女視線追逐著孤影，咬著湯匙晃呀晃的幼稚舉動頻率漸低，最後乾脆停了下來。

「歡迎光臨！請問先生一位嗎？」櫃台店員富有朝氣地在門邊風鈴打響時大聲招呼，孤影伴著暑氣踏入空調過剩的小店內不甚自在地抖了下。「很熱吧，辛苦您啦！是要內用還是外帶呢？今天的主廚推薦是義式甜點套餐，我們有提拉米蘇與樹幹蛋糕，若您喜歡鹹的口味也有南瓜蛋奶鹹布丁……」

在孤影繃緊背部肌肉，不著痕跡地朝後退了一小步時，少女站起來走到前台，笑著說是約好的朋友。

直到孤影落坐於少女正前方的唯一位置後，他縮起腿踏著高腳椅的橫桿，兜帽下暗了一層的上半臉靈活的眼睛左右張望著，不安在他清一色暗調的衣物裡發酵，即使看起來萬分不適應旁邊几明磊落的落地窗，他仍小心翼翼地從提著的塑膠袋裡取出綴著可愛圖樣的女仕皮包放到小圓桌吃到一半的蜜糖吐司旁。

「謝謝你啦莫凡，幫我送錢包來！差點就要吃霸王餐啦……作為答謝，你挑個喜歡的吧，我請你！」說著，少女將菜單翻到正中間那面推道她稱作莫凡的孤影面前。

「唔……」與其說莫凡正在從菜單裡挑選品項，不如說他正對著少女微捲的奶棕色髮尾發呆，無表情的臉癟著，不自在的模樣不難推測是對待在音樂輕柔明快、四周充滿年輕女性歡笑交談的店內感到尷尬。

「點嘛，就當陪我吃飯？」少女諄諄善誘道，粉色的唇角微微上揚，她知道應對孤影該用甚麼樣的微笑才能帶來安全感。

莫凡用力抿著有些泛白的唇，他抬起眼對上少女，又很快地移轉到桌角去，好一會後認真地看起了菜單，右臂抬起微小的幅度，蒼白的食指尖墊在一行字上，少女看了便招手讓服務生過來，順便替自己多點了一壺熱奶茶。

這間店的服務最著名的就是快。

不到十分鐘，莫凡的餐點與少女的熱奶茶就依序擺了上來，服務生才剛留下一句請慢用，少女就迅速地替自己斟出滿滿一杯奶茶，溫和的氣味逸散開來，她捧著瓷杯將鼻尖貼在邊緣嗅聞，發出饜足的嘆息。

而她對面的莫凡正在研究他的餐點，一條條有些不規則卻又並非真的很不整齊的橙橘色條狀點心有藝術性地在有深度的杯盤裡擺出花朵的造型，前端沾著一截黑巧克力，形成強烈卻協調的對比。

「吃吃看呀？」在少女的催促下伸手將點心前端塞進嘴裡，水果清香與苦澀的甜味侵占口腔，他微微皺了皺眉，小口小口地將點心一點點地進食，鼓起的腮幫跟拚命囤積糧食的黃金鼠有異曲同工之妙。

「好吃嗎？這個我上次也吃過哦！」抬頭見少女已摘下了墨鏡，纖長捲翹的睫毛隨眼皮掀動微微顫抖，晶亮的眼神直盯著他，興奮地等待一個答案，跟拿著滿分考卷朝父母獻寶的小孩沒甚麼兩樣。

「好吃。」簡單俐落地給出答案，經過與少女的多年相處，莫凡早已明白直截了當可以替自己省下很多麻煩。

但少女顯然不想輕易放過他，擋在杯子後的臉笑出一口白牙，她說：「哪裡好吃？為甚麼好吃？像複盤那樣，從裡面揀出三個優點，照你喜歡的順序說唄。」

他偶爾會覺得，少女擁有和最初害他必須來這個城市的虛胖男人一樣討厭的本質。

「唔………………」吊著眼和少女水靈的雙眸對瞪，最終仍是敗下陣來。他手指搓著下一條點心，從上面剝落些許橘色糖屑，被手溫融化的巧克力浸入指紋間。

「它有巧克力，不會很甜，有……柑橘的味道。」

說完以後，他憋紅一張臉，把剩下的點心全塞進嘴裡拚命咀嚼，伸手撈過桌面服務生一開始端來的水一飲而盡。空蕩蕩的玻璃杯被推到正中央，它半透明的杯身兩端沾上了點棕褐色殘渣。

「吃完了。」猶如熬一晚潦草起稿就交出PPT給教授的大學生，他把自己抵入高腳椅背，悶悶地丟下一句結論。

少女咯咯地笑起來，放下奶茶杯抽取面紙，半身都快俯到桌上，湊到莫凡嘴邊給他擦去嘴角沾染的巧克力漬。

直到她行雲流水地做完一套動作，對面的早陷入了死後僵直，莫不是胸膛微微起伏，都要以為他停止了呼吸。

「下次再一起來吧！」優雅地把面紙折疊成小正方形墊到砂糖罐下，少女捧著臉笑吟吟地對孤影說道，擅自替彼此許下了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