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梅貘

保育類動物。
瀕臨絕種。

←小清新(喂)
主食
→葉藍,不拆。
→周江
→莫橙、傘橙

副食品
→周韓
→all韓
→all皓

節操這種東西,基本除了葉藍不拆,是沒有的。


======


拒絕一切拆cp安利,感謝。

======

ASK: https://ask.fm/slightmoon

【Ib】第三種結局(上)

※舊文了

※以前完售很久,突然想起來,就放吧,存個紀念。

※現在自己重看還是覺得,要是文筆可以更好點去表達就好了!

※三人走向,不過有一些Garry x Ib

※一次完結被擼否拒絕惹,只好分上下。

 

 

§ 美術館參觀須知 §

 

  一、本文為原作者Kouri使用RPG製作大師製作並在平台上發表的恐怖遊戲Ib的衍生作品,與原作設定有差距,請注意。

  二、人名一律採中文翻譯:Garry = 蓋瑞、Ib = 伊芙、Mary = 瑪麗、Guertena = 格魯特奈。

  三、首次參觀的各位請按照美術品行進編碼參訪,二次參觀者可隨意從喜歡的編碼開始跳著參訪。

  四、禁止展覽中途離開美術館、禁止飲食、禁止火氣。

  五、歡迎來到Guertena的世界,請好好的、悠閒的進行參觀,感謝您的合作。

 

 

 

0.

 

  玫瑰又謝了,嬌貴的瓣緣一扯就碎。

  薔薇再度四散,稀落成片片被遺忘的碧藍拼圖。

  劈啪響的火焰又將妳耀眼的金髮燒成了灰。

  不對的,那不是我想要的。那不是我們所冀望的。

  啊,不要消失啊,我還想、還希望,能跟你、能跟妳,跟你們……

  一次又一次,反覆的重生再毀滅,花瓣被扯落的痛楚不是痛,是牽動靈魂的吶喊,撕心裂肺的悲慟雜音仍在心口迴旋,我們的情感無止盡地不斷投入,但每次換來的結果都是失去……

  應該還有什麼可以做才對,一定是付出什麼代價,我們就不必如此才對--

  即使什麼都忘了,掌心殘留的溫度,我仍緊緊握著不放開。

  直到……

 

 

1.

 

  天空很藍。

  大團大團水氣積起塊狀如棉花糖的雲朵,沿著山脈線綿延不絕地將整片蔚藍抹去一半。抬頭仰望,蟬鳴混著枝葉啪沙聲隨溫熱的風輕拍臉頰。日正當中,眩目灼熱的豔芒閃花了視線。

  「……好熱。」嘆息般喃喃道,少女拉拉胸口的紅色領結。

  「伊芙!」

  隨著呼喚聲轉過頭,茶色長髮紮成雙馬尾的同班同學迎面撲來。

  「伊芙,今天好熱喔!」

  「嗯啊,的確。」

  「對了,妳當初怎麼會想念美術系啊。」身高略矮的少女豪爽地撕開包裝紙,握住蘇打冰棒兩邊的木棍熟練地分成兩半,將其中一支塞進伊芙嘴裡。

  「唔……不知道。」

  「欸--這算什麼答案啊。」

  舔著冰品,茶髮少女略帶不滿的沉吟。綁得高高的對稱馬尾隨著她的步伐微微擺動,如波浪涔涔蕩漾。

  好漂亮。

  大概是想把這種令人感動的畫面記錄下來的關係。

  蘇打冰很快地在嘴裡融化,甜膩清涼的感覺滲透口腔。

  總覺得令人懷念的香氣。可以說不愧是從小到大不變的零食嗎?甜甜的、圓圓的--

  嗯,圓圓的?

  「唉呦,又在發呆。妳這樣不行哪,不會是熱昏了吧!」雙馬尾少女鼓起雙頰,氣嘟嘟的捏了自己一把。「哪,我剛剛說的話有聽見嗎?」

  默默搖搖頭,伊芙咬著半截冰棒一臉無辜。

  「齁--天啊,妳真是很天兵耶,我的大小姐!我問妳說,暑假有什麼計畫啦!話又說,我想像伊芙這樣的好人家,一定從小就有在培養藝術素質吧;每次看妳的畫都有被治癒的感覺,好像那些幸福的世界真的存在似的。」捏住冰棒棍兩端試著彎曲它,雙馬尾少女如此說道。

  「沒有那回事。」側頭答道,伊芙將冰棍殘存的碎冰舔乾淨,「其實並沒有特別培養……」

  不如說是小時候常常跟著父母去美術館、博物館和圖書館等具有文化氣息的地方,不知不覺染上的吧。

  「是嗎?那就是伊芙天生有這種氣質囉!」

  「我並沒有特別……」

  「好啦、好啦,回歸主題,妳暑假有沒有計畫?像是跟著父母出國、旅遊之類的啦……」

  預定似乎是有要去法國沒錯。

  「妳有想去哪嗎?」

  「咦,好奸詐,是我先問的耶!」

  雖然嘴上抱怨著,雙馬尾少女捏著制服裙襬扭捏的說:「我是想說,七年前來展覽過的那個大師    的畫作又要回來我們鎮上展覽了說,想說伊芙有沒有興趣一起去看……」

  「好啊,我去。」

  「咦!可是……」

  雙馬尾少女抿起嘴欲言又止,更為用力地絞著裙擺。

  「伊芙……沒有要去其他地方嗎?跟爸爸媽媽……」

  「我跟妳去美術館吧。」

  父母親那裏,就找幾個理由蒙混過去吧。

  如此在心中思考著,伊芙將手中的冰棒棍擲入路旁的垃圾桶。

  「嗯,說好了喔!一起去看    大師的美術展!」雙馬尾少女燦爛地笑著,墊著腳尖輕快地旋圈,踏地前將路邊一顆石子踢進水溝內。

  雙馬尾少女是自己的好朋友。

  從小學開始一直到中學、到現在高中……一直一直都陪在自己身邊。一股難以言喻的安心感,只要有她在身邊就覺得什麼都很順利。溫暖的、溫暖的,讓人不捨離開。

  就好像--

  幻覺似的。

  躺在床上滾來滾去,電風扇葉轉動發出規律運轉聲,房內的空氣混濁悶熱,但她並不想打開空調。與體溫等高的暖風從半掩的窗扉鑽入,吹動牆上軟木塞製留言版釘著的幾枚兒時照片,還記得那時海灘日照強烈,帽簷貼在額頭的部分不斷的沁出汗。

  倒映陽光的樹影大片灑落床鋪和自己身上,略呈斑駁模樣;唧唧蟬鳴彷彿不會止息似的,嘈雜地攪亂思緒,不論想到什麼、感覺到什麼,黏膩的汗和如波浪起伏的鳴叫都形影不離地覆蓋住自己的感官。

  「好熱啊--……」

 

 

2.

 

  週二近中午的時光,相較活力四射的陽光,路上三三兩兩的行人個個撐著傘抵抗強烈日照,緩慢地在蒸騰的柏油路上前進。

  她和同學偕同前來的私人美術館坐落於離學校大約十個公車站距離的郊外,說遠不遠、說近倒也需要通勤半個小時多。美術館外牆是用紅磚砌成,本館整體表面用白瓷覆蓋,塑造成舊式城堡的氛圍;不知是不是蓋好久了、又恰巧符合植物生長的環境,早些年種下的樹苗已成蒼翠一片,綠油油的攀附藤蔓也爬滿了館壁,替美術館醞釀出寧靜的風味。

  美術館本身並不大,相較於現在都內林立的高樓大廈夾層式華麗美術館,這間占地較廣、建築古樸的私人美術館只有兩層樓,考量參觀者最大觀賞作品的舒適度建造。收費雖然較為昂貴,但因為館主個人興趣常展出許多從各地蒐集而來不常見的珍品,所以仍有不少喜愛藝術文化慕名而來的人,每逢長假總會遇上幾波朝聖人潮。

  這天的訪客不多也不少,大概是每個作品前約站著二到四個人共同觀賞的數量,就視線來說還是能夠清楚的從後方看到展示品,並沒有到不特意找空隙就會被人肉牆擋住的境界。

  兩人一進館內就習慣性的先走向櫃台,這裡沒有設置市立美術館控制人潮的隘口、也沒有所謂的門票,所有訪客參觀前付費的動作都要在門口類似飯店服務櫃檯的地方完成手續,並在點名簿簽名及留下入館時間,出館前也同樣得在簿上做紀錄。這麼多年來如此自治的方式由於大多數肯花時間來郊外的人都是熱愛藝術的守規公民,從來也沒遇過逃漏費的情形,倒是忘記簽出館時間的佔了不少,令簿本上紀錄的進館人名數遠比出館高出許多。

  「伊芙、伊芙,我可以先去逛嗎?」雙馬尾少女雀躍的在原地小跳步,髮尾在空中劃出道道小型波浪弧圈。

  「……嗯。」遲疑了一會,回首撞見少女渴望的眼神,伊芙才愣愣地點了點頭。

  自己似乎也對父母做過類似的要求。

  「太棒了!我已經先簽好囉,錢在這裡,手續麻煩妳了!」收下少女塞進手心的紙鈔,目送她踏著輕快的腳步一蹦一跳的走掉,伊芙轉回身低頭在簽到簿上寫上名字。

  「這樣是兩千日圓,謝謝您的惠顧。」如今負責櫃檯的是一名年輕的新聘小姐,小時候常來時在櫃檯遇到的那名服侍館主的老管家在這間圖書館的經營步上軌道後已經辭去看管的工作,專心在宅內替主人打理生活瑣事。

  「謝謝。」向小姐微微頷首致意後,伊芙抬起頭,視線正好對上牆壁貼著的海報。以五顏六色的潑墨為底,用特殊字型編排的“Guertena”幾個英文字母排列在右上角,同樣繽紛的色彩若是沒有黑框架住,恐怕就要讓人看不出標題了。

  不久前的課堂中老師因應這次迴展講述過,這名生性孤僻的藝術家對於畫作有一般人無法理解的熱情,畫風更是千變萬化,從來沒有侷限在某個範疇,其跨領域出產的雕刻與抽象作品更是多到讓正常人無法想像:這個人的一生到底花了多少時間在創作?也沒有人真的了解這名和多名貴婦牽扯不清的瘋癲藝術家實際上到底擁有多少的創作,因此私底下都將該藝術家的作品統稱為「Guertena的世界」。

  「格魯……特奈…………」小小聲的在嘴裡嘟噥海報標榜的藝術家名義,伊芙一瞬間晃了晃神。

  “來啊、來啊,快過來吧………來這裡………”

  有人這麼輕聲的在耳邊囈語,那嗓音非常熟悉,宛如羽毛般柔柔的掃過臉頰,麻麻癢癢的,同時帶著清甜的柑橘香氣及少許術科教室內揮之不去的油彩味,餘光一隅彷彿瞧見草綠色的綢緞輕揚。

  立馬轉過臉去,卻什麼也沒瞧見。

  「………多心了嗎?」對背後几明清亮的窗戶喃喃自語一段,伊芙旋踵進入展區。

  她從小來這裡參觀過不少次,對於基本地形已經相當熟悉;在館主本身也算是半個藝術家、要求每場展覽都要有新意的情況下,展覽藝術品的方法總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有趣,每次都令她在老地方碰上驚喜,因此也從來不曾覺得煩膩。

  略微掉漆金銅色圓頭欄杆在杆與杆之間攬著自然垂落的絳紅絨布條,陳列並圍繞在畫作和各式各樣的藝術品前保護著,不讓參訪者太過靠近,這種若有似無的淡淡拒絕往往在她沉溺在畫作之間時提醒她:「妳還活在這個現實世界」。

  由於距今七年前加上年幼,伊芙已記不太得當時參觀格魯特奈展時的事情,腦海裡隱約記住了幾個代表作,但每每想著想著,總會覺得有哪裡開始不舒服起來;那是種難以言喻的暈眩,彷彿脊髓深處被鈍物由輕而重不間斷地敲打、四肢漸漸麻痺直到動彈不得的虛脫。

  面前的「藍衣女子的肖像」裡,繪出上半身長髮及腰的年輕貴婦坐在貴妃椅上,做為背景的牆壁壁紙有著黯淡細碎但相當高雅的花紋,她唇邊噙著恬靜笑意,柔和目光注視著前方,濕潤朦朧的瞳孔流露出想訴說些什麼的神情,葇荑交疊在膝頭,在力道均勻的筆觸下顯現出它們的細嫩與白皙,一襲靛藍色的絲綢霓裳更是每條皺摺都刻畫得栩栩如生。

  年輕貴婦宛如活在畫譜另一端,再親近點就能感受到她的芬芳與溫暖的鼻息似的。

  想更加靠近的伸出手滯留在半空,伊芙直視著女子,感覺她溫柔的眼底隱藏著不為人知的複雜情緒,似是惆悵又類似憂傷。

  那是伊芙還不能理解的情感。

  七年前她一定有看過這幅畫。或者說,她對貴婦有說不出的熟悉,肯定以前是有看過「女人的畫」其中之一吧;在格魯特奈畢生難以估量的龐大作品集當中,在巔峰時期為同一名貴族女子畫出無數幅和複製畫沒有多大差別的肖像居然占了兩成;女子畫像僅有不同的穿著和背景,動作、姿勢、乃至於神情都沒有多大區隔;若不是創作時間往往相隔數月到一年且並非一次大量出產,或許現代專家就會將之評論為手製復刻版了吧。

  以前無法讀懂的字現在都已瞭解,但是努力去回想看過的畫作也只換回更模糊的片段,被截斷一樣,有段為時不短的空白影帶卡在她參觀美術館的記憶之中。

  悠遊行走在館內,她對於七年前的展覽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樓大廳的深海之世,詭異龐大的醜陋魚怪張著充滿利牙的大嘴巴,搭配那雙要吞噬掉世界那樣空虛的眼睛窟窿,讓她既害怕又想靠近看看,幽暗的畫底深洋除了大怪魚,還有什麼?

  原本放置大怪魚的第一廳改放了清一色大型的雕刻作品,其中有不少和報章雜誌上常出現的後現代藝術相當接近,不愧為中世紀就被稱前衛先驅的藝術家。

  「哪哪,這位小姐,妳覺得如何?」右側傳來壓低嗓子的詢問聲,伊芙朝聲音來源望去。一名穿著筆挺襯衫的年輕男子將塗滿髮膠的瀏海往上梳得尖尖的,一臉興奮地重複他的問話:「小姐,妳看看這些美麗的雕像,自從我參觀上一次格魯特奈的展覽之後在想啊,這些美麗的小姐們之所以叫做無個性,是不是格魯特奈想表示頭是思想的來源,而沒有頭就代表連個性都失去呢?但是看看這些優美的曲線,她們一定是非常、非常漂亮的美女吧……妳覺得呢?」

  「也、也許是這樣吧。」面對男子直盯著她希望得到肯定狂戀的問話,伊芙頭不自主地向後傾,禮貌性地點點頭,露出靦腆的微笑。

  「妳果然也這麼覺得嗎?我就說嘛,而且這些雕像……」

  男子得到滿意的答案後喜孜孜的繼續說下去,目光又轉回穿著華麗單色洋裝的漆黑雕像身上,說話也越來越小聲變得像在自言自語。

  有點怯於應付這類型的人,伊芙默默退了幾步,輕手輕腳地繞過全神貫注在無頭藝術品的瘋狂男子身後。

  聚酯塑料地毯將跫音吸收殆盡,硬底鞋在表面留下明顯的足跡,習慣的柔軟觸感包覆著腳,她四處欣賞作品之餘,也在找尋雙馬尾少女的身影。

  「嗚!」也許是因為東張西望的緣故,伊芙一股腦撞上某個人的肩膀,重心不穩地跌坐在地。

  「啊啦!這位可愛的小姐,真抱歉,人家的注意力被吸引住了沒有注意到妳,撞到哪裡了?很痛嗎?」被她碰撞的人反倒過來道歉,並向她伸出手意圖攙扶。

  伊芙猶豫了一會,抬起右手並攏手指,只和對方的指尖輕觸。隨著溫和的力道,她腰背一輕,一下子就從坐倒在地恢復成站姿,那人彷彿不費吹灰之力的就辦到了。

  「……謝謝你。對不起,是我沒有看路。」澄清事實並規矩地道歉,伊芙抬起臉觀察對方。這是名穿著破舊大衣的男子,年齡大概只有三十歲左右,靛紫色髮絲微捲,比一般男生留得還長許多;衣著僅是普通的內襯搭上隨處可見的丹寧褲與深色皮鞋,雖然用著女性用語卻不會顯得不搭軋,除此之外整體而言就是尋常的普通人。

  這個人的特別之處是他渾身散發著放蕩不羈的氣質,可是又不會和這間美術館格格不入,連縈繞在他周身沉澱著的空氣聞起來似乎都帶有一抹淡雅的麝香。

  「不會、不會,沒事就好。」男子大掌蓋上她的頭顱搓了搓,線條柔和的臉龐揚起令人安心的微笑。

  「啊、唉呀,那個,真不好意思,對第一次見面的小姐這麼做真是失禮吶。」

  「……不會,沒關係的。我的父親偶爾也會如此。」

  在對方連忙收回手後,撥了撥被撫摸而使頂端有些毛躁的頭髮,伊芙搖搖頭。她並不會排斥這個人的行為,是因為他擁有的那股香味嗎?

  「欸--這樣嗎?爸爸啊--嗯--」發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沉吟,男子晃晃腦袋笑了笑。「感覺起來小姐的家是個很棒的家庭呢。」

  「嗯。」或許這是對方的客套話,也或者是隨口說說的,但她仍然小小高興了一下,對於家人被稱讚的事。

  在沒有讓任何人踏入的內心世界,她對於自己的家庭美滿時常感恩於心,並且有著某種程度的自滿。雙親溫暖的懷抱、和睦的親子關係,以及他們嚴柔並濟的教育,全部加起來就是造就「伊芙」存在與養成的支柱;這些事她從未跟任何人提過,但這個人像看透了她的心思,輕而易舉的就說出她最喜歡聽的話。

  「你……」

  「伊--芙----伊--芙,妳在哪裡啦--」

  沒經過大腦思考就要脫口而出的話在友人壓成啞聲的叫喚下哽住,她回頭追尋好友的身影。

  「唉呀,在找朋友嗎?還是快去會合吧,人家也差不多要離開了呦。」

  「呣嗯。」

  重重點了點頭,伊芙簡單和對方行個禮,便朝雙馬尾少女的方向走去。

  「唉呦,伊芙,妳去哪裡了嘛!人家找妳找很久了耶!」帶著撒嬌的語氣,雙馬尾少女挽住伊芙的手臂,嘟起嘴抱怨。

  「抱歉,想說邊逛邊找妳……」

  「噗噗,伊芙就是覺得藝術品比我重要啦!看到渾然忘我了對吧,嗚嗚嗚我好難過喔……」

  「不是……」

  「好啦,別為怎麼安撫我煩惱了,開開玩笑而已!我已經先大致上把整個展覽看過一遍了,來吧,妳現在想看哪裡,我們一起去!」

  「……嗯。」

  被少女表演顏藝一般變化多端的表情逗笑,伊芙輕輕地回挽她的手。

  「那……我想去二樓逛逛。」

  「好啊!走吧!」

  「哪--伊芙。」直上二樓後,兩人佇足在倒吊的男人畫像前。雙馬尾少女突地輕聲問道:「這樣好嗎--」

  「什麼好嗎?」疑惑地歪頭,伊芙在腦內來回咀嚼好友的意思。

  「不,沒什麼,我是說,剛剛那個人是妳認識的人嗎?」

  「嗯?不,我並不認識……」

  「是嗎?可是你們看起來很要好的樣子呢!」

  「……是這樣嗎?」

  麻痺從腳底襲上心頭擴散到全身,右手指尖反射性的搐動了幾下。

  「是啊--啊,難不成是男朋友?爸爸的朋友?還是叔叔?鄰居哥哥?」

  「都不是,別亂猜啦。」

  看著雙馬尾少女連續地擺出誇張的奇怪姿勢邊猜測,伊芙不禁笑起來。

  「妳真的不認識他啊--」

  「嗯。」

  「這樣啊……」

  沒有繼續追問,少女陪她默默地關注著倒吊的男人像,男人的衣著簡陋,僅著一套顏色灰暗的睡衣,胸口縫著一塊繡有數字的衣牌,狹長的臉扭曲著表情,就生理的角度來說許是因為腦袋積壓大量鮮血的緣故,不過伊芙覺得格魯特奈想表達的痛苦是更深層的;而且是精神上最不好釋放的難受。

  兩人順著展覽方向仔細欣賞了好幾輪後,回過神來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刻,緋紅的陽炎從玻璃窗外長驅而入,將塑料地毯照得閃閃發亮。

  再度來到櫃台時,小姐仍然有禮的對她們親切地微笑,伊芙接過對方遞給她的筆,在紀錄訪客離開用的簽到簿上簽署自己的名字。

  「如果啊,我是說如果喔。如果有一天可以進入畫中的世界,伊芙會想做什麼呢?」踏出館外,雙馬尾少女一如往常地挽著伊芙的手臂,抬頭望著滿片霓霞的天空。

  「畫中的世界嗎?」伊芙眨眨眼睛,幽靜的郊外步道只有她和雙馬尾少女佇立著。

  思考之餘她垂頭注視自己的紅鞋,恰巧瞄見黃土石路表面,螞蟻們蜿蜿蜒蜒的列成一長排,背負著糧食朝窩走去,樹梢上的黃鶯啁啾地叫了幾聲,展開翅膀嘩地飛過正好昂首的伊芙面前。

  「………嗯………」畫中的人,會因為她的進入而開始活動嗎?如果畫中的人是活著的,有自己的個性、自己的生活,貿然闖入的話,比起終於接觸到對方的喜悅,更多的是面對未知的恐懼吧。

  可是就算是恐懼,仍然為接觸那端的世界而喜悅,是因為終於越過了遠如天際的一紙之隔,還是因為那個世界也抱持著相同程度的恐懼卻願意和接納自己的到來呢?

  這種情況下,自己會想做什麼呢?會想說話,聊天,唱歌,還是……

  不管怎麼想,果然……

  「不知道呢。」

  「是嗎?我覺得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耶!」

  「嗯,因為很多,所以不知道呢。」

  兩人相視一笑,雙馬尾少女心情愉悅地哼起歌來,是一首雙馬尾少女很喜歡的異國童謠。

  「這是很久很久的故事,是媽媽告訴我。在很深很深的夜裡……」

 

 

0.1

 

  「妳先去吧,人家很快就會趕上的。」

  不多話的乖巧女孩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模樣拚命搖頭,緊緊揪著深紅色的百褶裙。

  「很快就會追上去的。」

  追上去。催促著她起腳,我再度覆訴一次。即使自己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我已經……

  電光石火間,場景一下子跳到幽暗的室內。左臉頰熱辣辣的痛著,女孩用力抿著嘴,皺起來的臉龐像酸梅,圓滾滾的眼睛噙著抑制即將潰堤的淚水,一時間我想抬起手摸摸她的頭,告訴她我沒事了,卻渾身軟弱無力。

  模糊目光掃過滿房間的紙箱和詭異的縫嘴娃娃,以及柔軟的嫩芽色裙襬。

  「謝謝妳,   。」

  又是轉瞬間,我牽著女孩的手。

  「兩個人行動一定比只有一個人好,對吧?」分不清楚這是讓自己安心而說的,還是告訴女孩的道理……

  而三個人行動,一定會比兩個人更有安全感。

  腦海閃過這麼一句話,雙腳踩在碎了一地的玻璃碎片上,背後突然感到炙熱難耐。

  「求求你,不要--」

  在稚嫩的喊叫下,滿溢的硝煙味揮之不去。

  ……………這裡是哪裡?

  被捲入淹沒小房間的硝煙裡,來不及咳出肺腔裡刺鼻的味道,閉緊眼再打開的時候,我站在巨型的玫瑰雕像前。一樓大廳裡欣賞畫作的人群不時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我習慣性的將雙手塞進領口與衣襬破破爛爛的風衣口袋裡,手指百無聊賴的翻著口袋裡的物品。

  裡頭少了一顆糖。

  他記得出門前他應該有帶的,用來提神的檸檬糖果。

  瞇起眼看著玫瑰雕像,左邊傳來小女孩的問話聲……

  然後,在思考什麼時候才會停止跳越的瞬間,場景丕變,一切又重來。

 

 

3.

 

  「先生,請問您還要用嗎?」

  「啊、不用了,謝謝。」

  用不甚熟練的語言回應對方,他露出淺淺笑容。

  男子坐在異國街頭的露天咖啡廳一角。服務生詢問過後收走他擺在桌緣,留有叉子、蛋糕錫箔紙和些許餅乾殘渣的刻花瓷碟,紅黃雙色的遮陽傘架在玻璃桌中央,擋住日正當中的烈陽。

  今天是待在這個國家靠海都市的第三天。

  端起瓷杯,嘴唇貼在杯緣輕啜微酸微苦的黑咖啡,他遠望陽光照射下白得發亮的建築物,幾名當地民眾在頂樓架設了躺椅,戴上墨鏡享受夏季的日光浴。

  用茶匙毫無意義的攪拌什麼都沒有加的黑咖啡,濃郁香氣隨裊裊白煙竄上,一陣帶鹹微溫的風吹過,為他沒怎麼修剪過的略長捲髮帶起波瀾。

  七年前,為了改變心情而出一趟遠門又回到家裡之後,望著美其名是整潔、實際上除卻生活必需品幾乎空無一物形同樣品屋的住家,心底升起類似絕望的空虛。

  明明是鑒於想忘卻什麼才特地跑到別的縣市去欣賞坐落在郊區自然裡的美術館,沒想到回家後只是更顯自己有多頹靡。

  身心俱疲,總有種失去些什麼的感受變得更加強烈,連帶過往一同襲來的壓力讓他喘不過氣。

  於是他帶著這幾年攢下的積蓄,收拾簡單的行囊就離開了這個家、這個國,他覺得或許自己是在尋找什麼也說不定,而那東西在這裡並不存在;所以他選擇遠離,踏向新世界之餘去慢慢挖掘埋藏在連他也找不到的內心深處那被遺忘的寶物。

  心裡是否真的還存有值得探索的「寶物」他也不敢肯定,說實在話也不過是逃一天算一天。即使拜訪一個又一個國家、辦了一次又一次的簽證,心中常駐、名為莫名遺憾的夢魘從不願離去,壟罩著他,像堆積太多怨懟卻遲遲不肯落淚的烏雲。

  這樣的漂泊,需要持續多久才能找回自己?或者說,這樣的生活,真的有可能讓自己恢復那個曾經意氣風發、覺得再怎麼困苦的難關只要堅持下去就能突破的自己嗎?

  現實上,行囊裡的費用所剩無幾,為了夢想拚命賺來的錢如此不珍惜且漫無目的的花用自然撐不了多久,能夠讓他斷斷續續逍遙七年之久已經誠屬難得。回想起幾乎要搞壞身體和勉強維持自己裝做自己的那段時日攢來的錢居然是讓扔下夢想不管的自己花如流水,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恍惚間宛若隔世哪。

  「先生、女士,各位午安。這裡是午間新聞,我是今日的主播艾拉˙曼陀亞因。」擺在咖啡館內門口處櫃台上的電視機正在播放新聞,笑容可掬的金髮美女穿著筆挺的套裝,向目光被電視機吸引的觀眾道安。

  「今日的天氣約在30|32度之間,是否您也感受到烈陽高照的好天氣了呢?首先為各位帶來一個藝文的好消息:知名的中世紀藝術家Guertena睽違七年再度進行全球的藝術巡迴展覽,Guertena平生的創作豐富,流傳千古的好作品更是多不勝數,類型千變萬化,並不侷限在任何一個領域裡;有人常拿達文西和他相比,並稱呼他的作品集為『Guertena的世界』……」聽著主播流暢地念著講稿,原本對於新聞興趣缺缺的男子聽見Guertena之名,鬆散的眼神才恢復聚焦。

  七年前決定離開家的契機是最後一次看的藝術展。

  而那個藝術展要重新開辦。

  「……目前預計從本地開始進行一個禮拜的展期,由於各作品的來源收藏者不願將作品長期暴露在外,因此主催開辦應允以七天為一期的短暫展期做巡迴展示。據消息指報,下一站會是OO市的一間私人美術館,該館主也是Guertena創作的愛好者,多年前的巡迴展示就曾經在該館……」

  一星期。

  沒再細聽報導,男子緊捉關鍵字。

  回去看看吧?有人說過:不管路繞得多遠,最後還是會回歸起點;而這也是圓的由來。若是回歸起點,是不是就能夠讓自己捉回一些失去的心?

  捏起桌面的帳單,他扔下還有半杯的咖啡起身付帳,嘴裡喃喃唸道。

  「啊啊,人家果然還是受不了苦的東西呢。」

  翌日清晨,在沒有調鬧鐘的情況下他睜開眼,從床褥上跳起來就動手收起遮擋陽光的帷幕並敞開飯店的落地窗,海風腥鹹的氣息和早晨特有的芬芳涼意盈著他的臉,短暫的目標卻令他這七年來第一次擁有「過往的自己終於回來探望」的神清氣爽,品嘗著帶有露水甘甜的空氣,他不禁露出有些苦澀的笑。

  簡單地盥洗過,他拾起床邊昨晚就整備好的簡易行囊,踏出這間他住了短短三天的商業旅館房間Check out。

  搭飛機或許很快,但他莫名的很想吹海風。按照日程表來到海港邊遞出買好的票,他婉拒了腳夫的協助,逕自背著還算有份量的簡易行李走到油輪的甲板前頭,趴在漆得雪白的欄杆邊。

  海浪拍打著船體,沙沙流瀉的浪淘聲綿延不斷,他放空腦袋,眺望漸漸遠去的海邊城市。

  「男孩,喝一杯嗎?」

  「不了,謝謝妳。」

  一名不畏炎日穿著華麗衣裳、面容看來不逾四十的年輕貴婦從巡視侍者的盤子裡端了兩杯顏色粉嫩的香檳,將其中一只遞到他面前親切地詢問,但他只是淺笑著推拒。

  「人人搭油輪都是為了玩耍和放縱自己,但我看你是一臉愁容。怎麼,是遇上難事了?說給姊姊聽吧,姊姊雖然錢很多,卻天天愁沒有新鮮事聽;雖然不敢自稱是博學多聞,倒也有些見識,或許可以給你一些建議也不定。」用著全世界通用度第一的外語流暢地搭話,身材纖細的年輕貴婦表露出內心與外觀相反的豪爽氣派。

  「姊姊說的是。」陪著笑臉,男子背著海,雙臂勾著欄杆。「難事啊……想起來是難事,但說起來搞不好不僅相當好解決,還一文不值呢;怕您聽了會覺得浪費時間呢。」

  「是不是浪費時間是我說了算,若你覺得不妥,不說也行。」將原本要遞給男子的香檳傾斜倒入海裡,年輕貴婦輕笑。「很多事物的價值在每個人身上都不斷地變換,大多數人覺得的事,在少數人眼裡並不然;反過來說,少數人在執著的,在大多數人眼中卻是笑話,而這些當中,又有隨著時間流逝而不斷轉換選擇的人。這其中真的有孰對孰錯嗎?說起來,還是卡在不同的價值觀上啊。」

  「嗯……」靜靜聽著年輕貴婦的話,男子闔上眼,任由行船加速撩起的風騷亂他如海帶蜷曲的靛髮。

  「人家呢,曾有過夢想。」蠕動雙唇,他並不打算說得太仔細、太大聲,只是要將淤積在胸腔那份沉重釋放一些壓力出來那樣揀了話語傾吐。「希望自己可以帶給別人快樂、想要無拘無束的生活……人家不需要光鮮亮麗的打扮,也沒奢望多無憂無慮的日子,就是在泥地打滾,人家也只想朝所想的目標前進;什麼都可以不要,只求付出能獲得屬於自己的掌聲,即使是一聲也好。」

  「可是回過頭來,在現實上呢,人家一事無成,而沒有實績空談夢想是不足以讓人信服的。所以為了能夠踏出未來的步伐做盡與夢想背道而馳的單調雜事,每日每日,等到被消磨得足夠乾涸後,才發現自己已經變成空殼子,忘記為什麼而拚命。於是人家……逃了出來,利用那些夢想的基石。如何?是很無聊的故事吧--」

  「怎麼會呢。」打斷男子的自嘲,年輕貴婦優雅地啜飲香檳。「雖然說看起來不過是把辛苦賺來的錢無意義地豪奢浪費掉,但誰沒有年輕過?姊姊我也是有過年少輕狂的時候,雖然成家立業後就改掉了所有不穩健的行為舉止,但內心的渴望是不會因此減少一分一毫的。你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既然如此也沒什麼好可惜的,當然也稱不上無聊,不是嗎?」

  「……也許是吧?」

  「看來我的話起不了任何激勵的作用呢,不過這也是意料中的事之一。」

  笑著招來侍者讓他把空杯取走,年輕貴婦雙手交疊放在小腹。「男孩,你的眼神雖然還很迷惘,但是相信再過不久就會雨過天晴了吧!『想要解放』,你的靈魂是這麼吶喊著的。」

  「…………是嗎?」溫柔地瞇起眼睛,男子仰起上半身,享受海浪搖盪船隻的力度。「不好意思,請容人家向您糾正一點:並不是起不了作用喲,您說的話--」

  只是,他還沒能理解而已。

  終於趕回居住的小鎮已是三天後的事。

  調查確認搭往美術館的交通工具並沒有改變路徑,他穿上當年最常穿的衣服和很久以前就陪伴他的破舊外套,搭上同樣號碼的公車,選擇他習慣的右邊最後一排靠窗位置坐下。窗外風景從水泥叢林逐漸轉變為綠茵草地,像是循序漸進的魔法一樣,平淡卻令人驚喜。

  付足車資,他一步步踏下階梯,自公車站開始步行約十分鐘後,聳立在自然中的私人美術館便出現在眼前。周遭沒有任何緊鄰著它的建築物,似是與世隔絕;寧靜清幽的環境裡唯有三三兩兩的參訪人群為它增添了些許生氣。

  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建築物前擺著一塊宣傳木板,有關這次巡迴展覽的七彩海報貼在上頭,Guertena幾個英文字母同樣色彩斑斕卻讓黑框襯托得鮮眼得很。

  進入大廳,他來到櫃台前,當年那名服務大眾的老管家不復在,年輕的櫃檯小姐向他說著“歡迎光臨”,邊把簽到簿遞給他。

  花樣不曾變過的紅書皮簽到簿帶有古老傳統的氣息,他執筆簽下草寫的名字,再將簿本遞還。

  「謝謝您,您的參觀費用一共是三千塊。請問要付現金還是刷卡呢?」

  表明要付現款,男子從皮夾內取出三張紙鈔交給櫃檯小姐,在對方簡單清點後拿了一份有關此次展出藝術品的簡介,踏入久違的美術館展場。

  有些美術品和七年前的相同,但大多數有些改變。參觀第一輪習慣先走馬看花的他行經一樓大廳下方的迴廊時被巨大的展示物勾住目光並停下腳步。

  那是一株大得駭人的玫瑰。艷麗的紅色沒有特意去加重陰影深淺,如同整罐油漆由上而下灌注似的清一色的紅;長滿棘刺的枝莖濃烈的綠與花瓣強烈對比更襯托出它無與倫比的存在感,讓人不由自主幻想千年妖姬也許就是從裡面誕生出來的。

  幾片散落在地的花瓣象徵著它的凋零,鮮亮的赭紅刺痛了他的瞳,幾乎是在視網膜黏貼上血紅的遮色片那般;七年前就已經欣賞過的作品,至今仍帶給他強烈的震撼。

  還未從餘韻中清醒過來,左肩就狠狠的被撞了一下。

  有點驚嚇到地側過身,才發現始作俑者是一名跌坐在地的嬌小少女。

  「啊啦!這位可愛的小姐,真抱歉,人家的注意力被吸引住了沒有注意到妳,撞到哪裡了?很痛嗎?」反射性地先道歉並伸出手要扶起對方,他微微皺起眉頭,思考起跌在軟地毯上到底會不會痛這件事。

  少女上揚圓圓的臉蛋,酒紅色的晶亮雙眸瞠得大大的,白皙皮膚搭配及腰的柔順秀髮、加上包裹住軀幹那簡潔合身的剪裁洋裝,整體看來就像只製工精細的等身搪瓷娃娃。

  她僵直著身軀,維持相同的姿勢停頓躊躇好一陣子,最後才顫巍巍地伸出手搭上他的指尖。

  稍微使了些力將少女拉離軟地毯,輕盈的體重讓他誤以為自己其實是拉起迷路的妖精;見她站穩腳步稍微整理儀容後說道:「……謝謝你。對不起,是我沒有看路。」

  目光對視間他似乎在少女剔透的眸裡見到濃濁的汪潭。明明是個正值荳蔻年華冰清玉潔的少女,深幽恬淡的眼神卻像看透一切,死水不為任何投石興起波瀾。

  「不會、不會,沒事就好。」一邊這麼說著,幾乎可稱之為無意識的就把手擺到少女的頭顱上安撫般地搓揉細滑的髮絲。

  在少女眨了眨眼顯示出訝異的瞬間他才意會到自己幹了什麼蠢事,連忙將手收回來慌忙地道歉。

  「啊、唉呀,那個,真不好意思,對第一次見面的小姐這麼做真是失禮吶。」

  「……不會,沒關係的。我的父親偶爾也會如此。」

  字句間的優雅談吐透露出這名少女是個好人家的小姐,氣度也相當大方,不慌不忙不急不徐,與隨興慣了的自己相比較還真是判若雲泥呢。

  「欸--這樣嗎?爸爸啊--嗯--」將少女擺在中心位置想像起嘻笑溫馨的家庭畫面,嘴角壓抑不住地翹起。「感覺起來小姐的家是個很棒的家庭呢。」

  「嗯。」雖然只是簡短的回應,但可以明顯感受到少女的眼神頓時柔和起來,情緒也豐富多了。

  「你……」少女剛啟口說出發語詞,就忽然轉過頭去張望,似乎是有人正在呼喚她。

  「唉呀,在找朋友嗎?還是快去會合吧,人家也差不多要離開了呦。」

  「呣嗯。」

  見她來回觀望幾下後重重地點頭,旋身快步離去。

  說謊。

  在心裡唸著,他將低垂的視線朝邊邊隨意盯住壁紙一處花紋發呆。

  這世界有一半是用謊言堆積成的。善意的謊言也好、惡劣的謊言也罷,都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才行使的。

  好比說,為了讓少女毫無牽掛的去找朋友或者家人,而離開他這個不小心打照面還莫名奇妙的陌生人身邊,同時讓自己保持無謂形象的後路適度擺台階讓雙方輕鬆的道別,就算得上是善意的謊言。

  說到底就是自私。

  感覺再思考下去心情只會越來越低落的男子煩躁地搔搔後腦勺,瞟了玫瑰花雕像一眼後決定離開。

  畢竟也被自己搞得沒心情繼續看展覽了,待會要遇上女孩也沒辦法自圓其說,那麼就早早結束這次的美術館參訪吧。

  接下來,要做什麼好呢--

 

 

4.

 

  「伊芙,快要開學了,妳有沒有空陪我出去逛逛?」電話另一端傳來問話,聽得出來好友相當雀躍,「我有想買的東西!」

  於是她換了外出服,領著月票搭電車來到站前。雙馬尾少女今日仍然用鮮黃緞帶將兩邊對稱的茶色馬尾綁得高高的,馬尾巴隨著她自然擺動的身體節奏畫著圈。

  「伊芙、這裡、這裡--」

  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墊起腳尖高高舉著手揮動,少女開心地向她呼喊著。

  「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嗎?」

  「才沒有呢!因為我太期待了,所以就先早點過來了嘛!況且是我約妳的呀。啊啊,好期待呢!跟伊芙一起購物!啊,不過伊芙沒有遲到喔,是乖孩子!」  

  雙馬尾少女單手攬起伊芙的手搖晃著,一手指著不遠處的巷弄。

  「前幾天我自己偷跑出來閒晃的時候發現這條商店街裡面有很多有趣的店喔!也有很多很多藝術相關的東西,所以我覺得一定要帶伊芙來看看才行,趕在開學以前!要是大家知道這邊這麼棒全都跑過來的話,我就不能和伊芙悠閒的四處逛了!」

  朝少女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古樸的平房面對面排成兩排,說是商店街,不如說像一間間的住家將門面改建成店家做生意。

  店家們將門口的屋簷磚瓦向外延伸,形成即使下雨也有道路能夠不撐傘地逛的樣式;拉著伊芙向前走,一名將富含古早味的玩具裝箱擺在沿廊的老婆婆佈滿皺紋的臉在瞧見她的視線時和藹地笑了笑。

  「小妹妹,妳有玩過打陀螺嗎?」拿起箱中一顆纏上粗繩的中型陀螺,老婆婆如此問道。

  「伊芙,是手打陀螺耶!我之前有在書上看過!」身旁像麻雀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好友蹦蹦跳跳的興奮說道,捏著伊芙的肩膀催促她更靠近些看。

  「不,沒有……我……」疑惑但感到新奇地看著老婆婆將陀螺底部尖端戳在石磚地表。

  「陀螺啊,是婆婆我小時候最喜歡的玩具。是這樣玩的喔!」捏著繩頭用力一扯,頭大腳細的陀螺在粗繩的帶領下快速旋轉起來,尖端磨掉石磚上頭的灰塵,揚在空氣中,於陽光照耀下閃爍著點點光芒。

  她目不轉睛的盯著陀螺瞧,上方彩繪的花紋在快速迴旋裡連成一線、牽成圓形。

  「很漂亮吧?」老婆婆樂呵呵地笑著,將轉了許久終於停下來滾倒在地的陀螺撿起來,重新纏上繩子。

  「來,送給妳。」

  「咦?可、可是……」

  「小妹妹,收下吧,是婆婆自己想送給妳的。」將陀螺塞進伊芙的掌心,老婆婆經過歲月輪轉而粗糙的乾燥手心撫上她的臉頰,愛憐的撫觸著。「妳看起來有點失落,陀螺能夠給人好心情,當妳打出陀螺時,就能帶走妳一些傷心;試試看吧。」

  「………………謝謝婆婆。」小小聲的道謝,藏在肚裡許久不曾攪動的思緒騰地翻雲覆雨起來,一湧而上的悲傷直衝鼻頭,酸得讓雙眼模糊一片。

  她不懂,為什麼打從她小時候一次和家人遠遊歸宅後,便發覺好像在路途間遺漏了很多事情,可是不管怎麼用力的去思考都想不起來。在夜半時分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她啜泣、她慟哭、她摀住耳朵並關掉房內的電燈,以為無聲無光的環境能讓她冷靜地思考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嘗試再嘗試,悔恨和痛楚卻只是與日俱增,禁錮在胸膛難以切割。

  她開始害怕和人群接觸,她害怕和人握手後放開的瞬間,殘留的溫度一點點逝去,似乎也連同她自己也一起消逝了。

  她害怕若即若離的體溫。

  在這世界上,唯有雙馬尾少女知道並且接納這件事。所以少女從來不曾直接牽她的手,攬著臂、搭著肩,用最不會傷害她的方式親密地、小心翼翼地接觸她,只有伊芙知道自己有多麼仰仗雙馬尾少女帶給她的扶持。

  「太好了呢伊芙,收到禮物了呢。」

  「…………………嗯。」

  幸好自己並沒有產生想嗚咽的衝動。

  「啊、伊芙,妳看妳看!我說的就是那間店喔!」

  少女拉著她前進的地方是一間古風古味的平房。和周遭的住戶一樣,它不過是將家門口改建成了簡單的店鋪,通過店鋪後方的小門似乎就能進到住家裡面。

  店家門口沒有什麼特別的擺飾,古典木窗格拉門半敞,吊在門楣的風鈴叮鈴鈴的清脆響聲讓聞者感受到一絲清涼。

  踏入店內,迎面而來的高木架陳列著琳瑯滿目的小雕刻品,右手邊的展示櫃除了黑白兩色,其餘按照彩虹順序依序排列紅橙黃綠藍靛紫的各色顏料罐與延伸色,下方是美術用品和色鉛筆區,越過這兩區的後頭似乎還有在賣專用的美術紙與動作木偶、油料漆和塑料土等等專科學生常用到的商品。通常這類商店都會選擇開在學校附近提供學生材料,相對來說開在都市邊際的小商店街來說算是個異常的店業,讓人打從心底懷疑老闆到底想不想賺錢。

  「歡迎光臨!」親切的招呼著客人,老闆意外地是個相當年輕的男子,爽朗的笑容看了讓人很舒服。

  「可愛的小客人,想找什麼呢?」

  「呃,那個……」

  「伊芙伊芙,我看到我想要的東西了!我先去那邊逛逛喔!」

  「啊、我……」

  還來不急拉住雙馬尾少女,伊芙就被孤伶伶的留在原地和老闆說話。

  「小妹妹,妳眼光很好喔!我這裡是很少人知道的名店呢!嘿嘿嘿。」

  「……請問,為什麼會開在這裡呢……?」

  「噢噢,問得好!因為我喜歡這裡的環境,從小就在這裡長大,很懷念呢--我還是有好好在做生意喲!這裡算是我的老家吧,這些商品不會一直堆在這裡,只是在新的訂單來之前我會開放一些散貨放在架上,我希望能讓更多想學習畫畫的人即使是住在這麼偏遠的地方仍然能有辦法買到用具。」

  雙臂環胸頭頭是道地說著,這時候老闆注意到伊芙手中的陀螺。

  「噢噢,這不是婆婆的陀螺嗎?小妹妹妳真的很有眼光!婆婆的陀螺可是這一帶最棒的陀螺呢!只要會打、打得好,憑婆婆雕刻的完美陀螺,就算轉到天荒地老也沒問題呢!」誇張的形容著,老闆欣喜的跑到櫃檯取出一顆沒有上色的素坯陀螺:「我以前最喜歡跟婆婆一起玩陀螺呢,真懷念啊。」

  「唔嗯。」面對熱情過火的老闆有點退縮,伊芙向後退後一步。

  「啊,抱歉抱歉,嚇到妳了?」尷尬地刮刮臉,老闆乾笑著說:「好吧,那我停止這個話題。」

  將陀螺收回抽屜,老闆走到店門口的高木架前東翻西找,最後找出一個玻璃紙鎮。

  「我想我們今天會相遇絕對不是巧合,這個就送給妳吧。」

  「呃、我不能收……」

  「不,妳就收下來吧。」老闆笑笑地將玻璃紙鎮收進漂亮的禮物盒內裝進紙袋才遞給伊芙。

  伊芙不肯再平白無故地接收禮物,慌慌張張的想從口袋裡掏錢出來,卻馬上被老闆阻止。

  「這個是非賣品,當然也無法用錢計算。」

  「………非賣品?」

  「是啊,這是大哥哥的朋友做的。那個朋友啊,是大哥哥最要好的死黨,他擁有非常特別的氣質,朝著夢想努力的身影更是教人難以忘懷……可是幾年前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從此沒再和我討論過夢想。我曾經有猜測過該不會是和女朋友分手了吧?他也不肯告訴我半點消息,後來就一個人跑去國外了,斷斷續續的連絡讓我知道他還活著,可是每次回國都很快的就離開,讓人捉摸不定啊。現在想想他也沒跟我說過什麼女朋友,或許根本就沒有交過呢!對他來說,夢想就是他的女朋友吧。」

  感嘆似的說了一長串,老闆將紙袋妥貼地交給伊芙,「上一次他離開這個國家前眼神空洞到令人心酸,可是他最近居然和我連絡了呢。這個紙鎮啊,雖然稱不上是他之前做的最好的作品,但飽含的心意絕對是足夠的,若妳願意,就收下它吧!我覺得它非常的適合妳,不管是人、事還是物都應該適得其所,與其繼續讓它高掛在架子上,不如讓小妹妹妳使用呢!至於……為什麼是妳,也不用問了,因為這一切都倚靠我的直覺;不是大哥哥要吹噓,我看人一向很準的!而且妳還懂得欣賞婆婆的陀螺呢。」

  聽著老闆劈哩啪啦的講個沒完,伊芙怯生生地接過紙袋。很久很久以前,在她還沒辦法將一切記得清清楚楚的年紀,也曾有個人將可以稱之為寶貝的東西交給她;那個人、是誰呢……

  「對啦,小妹妹,妳特地大老遠來這裡是想找什麼特別的顏料嗎?看妳的穿著打扮,應該不是住在這都市裡的鄉村附近的人家吧?我也沒有印象看過妳呢!」

  「啊,我陪朋友……」

  「咦,這樣啊?那妳的朋友呢?」

  「她剛剛說看到想找的東西,我想她現在應該在架子後面……」

  「原來原來,那妳們慢慢逛,我先去倉庫整理整理東西……可能會有點久,如果妳們有需要買什麼就帶著,價目表就在櫃台前面,把零錢擺著就好!」

  「好的,謝謝您。」

  微微傾身和老闆行禮,待她直起身來時,只見老闆邊笑著說真是個乖巧的小妹妹,邊掀開門簾走進去,寬大的身影很快就消失無蹤,徒留踩踏老舊木板吱呀響的跫音逐漸走遠。

  靜下心來,將陀螺一併收進紙袋內,這裡的人對她的善意滿溢,她微微發著抖,更加使勁的將紙袋捏緊了些。

  夏季尾聲開始蛻變成微涼的風從門口吹入,風鈴唧鈴鈴地作響,伊芙四處觀看店內的物品,從老闆剛才拿下玻璃紙鎮的高架上看到一排捏塑作品,以及其他小小的玻璃飾品,出神地觀察它們,發現每個都在小細節刻滿細緻的花紋,圓潤的線條就像本來就長這樣似的。

  「這些都是……同一個人的作品嗎?」

  忽然,很想知道老闆的朋友是怎麼樣的人。

  「伊芙!」蹦蹦跳跳的走到伊芙身邊,雙馬尾少女親暱的攀上她的肩,「我已經買好我想要的東西了!妳在看什麼?」

  「我在看這些工藝品……」

  「嘩--好漂亮喲!嗯?伊芙,妳也有買東西嗎?是什麼?是什麼?」

  「這、這個,是老闆送的……」

  「真的嗎?好棒!不愧是我的伊芙--大家都最喜歡伊芙了,才會送東西啦!哈哈哈!」

  「呃,我……」

  「沒關係沒關係,不要介意!既然人家會送妳,就一定是跟妳很相配吧?這樣的邂逅不覺得很不可思議而且有點浪漫嗎?我是這樣想的啦!」

  「嗯……大家,人都很好。」

  「好啦、好啦,可愛的小伊芙,妳還有什麼想買的東西嗎?我已經好了喲!」

  「我……」

  離開前,她挑了一罐亮黃色的油彩顏料。

  「伊芙,妳想試畫油畫嗎?可是為什麼只有一瓶呀?」

  「這個啊……我也不清楚……」

   鮮明的亮黃色就和陽光一樣耀眼。本來只是覺得不好意思,想至少在老闆店內消費做為回禮,沒想到眼神只是在顏料櫃飄過就被定格住,移也移不開了。

  「我就是覺得,我喜歡這個。」

  「喔--我還以為伊芙喜歡的是紅色呢。」

  「紅色我也喜歡喔。」

  「欸?真花心啊-- 」

  「嗯。我喜歡紅色、黃色,也喜歡藍色……」

  「這不是三原色嗎?伊芙--妳不會是趁機要給我講課吧!」

  「才不是呢。」輕笑著駁回雙馬尾少女的言論,伊芙捧著彷彿散發出太陽溫度的亮黃顏料。「妳不覺得,只要有這三個顏色,就什麼顏色都調得出來了嗎?」

  「咦,那黑色和白色呢?」

  「那個是調深淺而已嘛。」

  「說到底伊芙就是喜歡濃郁的顏色嘛!」

  「我想……是吧。」

  飽和的色彩像是能鋪出一條無憂無慮的道路,帶給人幸福的道路……

 

 

5.

 

  「拜託啦!求求你啦!」

  「不要,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麼人家非得答應不可啊!」

  夾在兩人中間的可憐木門被左右拉扯,一個要關、一個要開,不堪負荷地發出吱吱嘎嘎的哀鳴。

  「快點放手啦!這可是人家家裡的大門耶!」

  「不放!難不成我要就這樣放手然後讓你繼續當繭居族啦、縮頭烏龜啦、還是蝸牛的啊!」

  「你很煩耶,不能只說一個嗎?還越說越退化!講好聽點說人家是愛家的寄居蟹不行嗎!」

  「好啦好啦,寄居蟹就寄居蟹,管你是螃蟹龍蝦還是寄居蟹,你就算是想當曼波魚我都不反對,總之快--讓--我--進--去--」

  進行強力的拉拔戰後,氣喘吁吁的屋主終於妥協,開門讓來客進入,兩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互相瞪視。若非是瞭解情況的人,絕對會誤以為他們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

  「所以,你要幹嘛?」

  「什麼?你不知道我要做什麼就把我拒之門外這麼久?」

  面對有點抓狂的客人,屋主只是淡淡的說:「總覺得這麼久沒見你,奸商的形象越發深層了,感覺上你散發出非常不懷好意的電波,人家不過就是服從本能罷了。」

  「什麼服從本能啊!這種話你也講得出來!我說啊,蓋瑞,你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啊。七年了,不管是被女朋友甩掉還是什麼狗屁原因的,你這樣消沉連我都看不下去了!」雙手用力拍擊桌面,震得桌上雜誌一陣騰空,客人面露介於憤怒與悲傷間的難受表情。

  「………你可以不用管人家沒關係。」

  「怎麼可能不管啊!啊----!算了,真是氣死人了!」

  一邊大聲抱怨道,客人掏出菸盒抽出一支雪白的菸塞入口中,抄起桌上的打火機焦躁地重覆按了好幾次。

  「嘖!這沒油了嘛。」

  「抱歉,因為人家戒菸了。」

  「…………什麼時候的事?」

  「七年前。」

  默默取出口中吸嘴咬得變形的香菸丟到一旁的垃圾桶,客人緩慢地吐出吵架時憋在肚內的氣。

  「……我今天不是來找你吵架,也不是想教訓你的;我沒有那個權力,也沒有那個資格。」

  「嗯--」

  「就算我覺得你硬是不肯改的女性用語聽了很煩,我也不會現在強迫你不准在我面前講。」

  「這也是沒辦法的呀,因為人家如果說“我”的話,就會被覺得是個很兇的人嘛。」

  「少跟我來這套啦。」聽著不有趣的笑話勉強扯出不怎麼真心的笑容,客人從自己帶來的公事包裡抽出一張畫有記號的地圖放到桌上,朝蓋瑞的方向推進。

  「這是?」

  「地圖,標記了我的老家地址,離這裡不遠,有耐心想運動運動的話花個一鐘頭走路也能到。」

  「蛤?給人家你老家的住址幹什麼啊?這是求婚嗎?人家可以現在就退貨嗎?」

  「少囉嗦啦你!誰想要娶你啊,少臭美了!再不濟我也會找個女人傳宗接代啦!」

  「所以?」

  無視客人過度反應,蓋瑞接過地圖,盯著上面圈起來的紅圈圈和旁邊字跡有點潦草的地址。

  「我考上了我們以前一直想去的藝術大學。這個屬於學生才有的暑假結束之後,我就要去國外進修了,為期兩年。」

  「喔,那很好啊。」

  平淡的回應,沒有起伏跌宕的語調彷彿只是在說著“你回來啦”一類招呼詞。

  盯著蓋瑞,沒有補上「你都不在乎嗎?」這種只會讓彼此受傷的言論,客人緩慢地道:「我想去精進我的實力,為了獲得追上你的能力。」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啊,能考上那種高級學校不是代表了你的實力早就超越我了嗎?再說--」

  「不對。」

  知道蓋瑞接下來百分之九十九會說出自貶自嘲的話,客人不急不徐的打斷他的話,雙手移到膝頭擺放。

  「你的作品擁有力量,溫暖的、精緻的,讓人愛不釋手。我沒有那種能力,我羨慕你,同時慶幸你是我朋友;但我也恨你,因為你在我面前輕易地放棄了自己的才能。可是人總要向前,既然我拉不起你,就只能試試看未來的我能不能靠實力激起你的競爭心。現在見到你,我確信這方法是行不通了,可是我很高興,你終於肯回來了,不是短暫的回來整理行囊,而是又回來住了,蓋瑞。」

  客人非常緩慢地說著,好像每個字都沉重到讓他被壓得只能小聲地說出口。

  「……這樣啊。」

  以蓋瑞的一句回應做結束,兩人陷入沉默。掛在客廳電視上的掛鐘滴答滴答的秒針聲在寧靜中格外清晰,計算著彼此整理思緒的時間。

  「我想,如果你現在還是沒有方向的話,請你替我顧店。」

  「店?」

  「嗯。我沒辦法像你那樣將對工藝的熱情發揮到工作上,於是我繼承了老爸的小產業,專賣各式各樣的美術用具和顏料等等。」

  「嗯--」

  「說是小公司,但這幾年經營下來也小有客源,雖然不過是個小資產業,主要是靠著對幾間公司機關長期合作提供轉乘貨源為經營目的,店面不過就是額外的蠅頭小利,就算直接收掉也不會令人覺得奇怪;可是我不想辜負常客對我的信任,這也算是我的一種任性吧--而現在我信得過、足以託付的人就只有你了,蓋瑞。」嘆息般說出請求,客人緊接著補充道:「當然我會付你工資,而你不願意的話,也可以拒絕我,我會乖乖把店收掉。」

  抿唇不語,蓋瑞握著地圖的手指動了動,令紙張發出喀沙喀沙的爽脆聲響。

  「什麼時候?」

  「嗯?」

  「你什麼時候要離開?」

  「這……五天後的班機。」

  擺首望向自家牆壁昨日新換上的撕式日曆,上面斗大的數字宣告著學生的愉快時光即將結束。

  「好吧。但是就兩年,兩年之後,我就不管了。」

  「當然……!謝謝你,蓋瑞。」

  「小事而已。」

  因為他並不是往前了,只是為了苟延殘喘地持續活著這行為而已。

  望著曾經一起追尋夢想的友人一個大男人幾乎要喜極而泣的表情,他並沒有把這會粉碎對方希望的話語說出口。

  也許這就是他僅剩不多的體貼吧。

 

  五天後的清晨,晃動套在鑰匙圈裡的食指轉著整串鑰匙,邊打著未睡飽的呵欠,他步行在空氣清新的黃石道路上。

  當初會選擇在這裡定居就是因為環境清幽,雖然不到遠離城市的地步就是了。

  拎著地圖時不時對照自己走的路是否有所偏頗,偶爾看看左腕上的手錶確認時間,睡眠不足的蓋瑞在心底碎碎念「這根本就不是一個鐘頭就能到達的地方嘛、從明天開始還是搭公車吧。」一類抱怨。

  開在近鄉下位置的商店街的店面營業時間是從早上八點到傍晚六點,據老闆的說法是實際上會來店面的人並不多,主要希望蓋瑞能夠打掃環境,在店內空閒的時間想做什麼事情都可以。價目表早就製做好放在櫃檯了,有客人來時簡單招呼即可;和公司交易等的麻煩業務他暫時轉讓委託給自己昔日的員工,因此他不需要太過緊張。

  「哈……」以為去過一趟美術館之後能夠改變自己的想法太過天真,導致他現在回想起來就想發笑。

  歷經兩小時的漫步,來到店鋪大門前看著採用和室常用的木窗格拉門,懷疑起「這玩意隨便一敲就壞,根本也沒必要鎖,想防小偷的話換個門還比較快--」的蓋瑞還是乖乖地將鑰匙插進鎖孔內轉動,再攀附著門縫將拉門向兩側掰開。

  「嗯?還挺重的。」這種向旁邊推開重物的感覺似曾相識,不過要說在哪邊做了這件事他又沒印象。

  「真是糟糕,人家最近胡思亂想和自言自語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了哪。」

  走到櫃台旁先確認友人所說的價目表,一張張翻閱時一陣風堂而皇之地從半敞的門扉登堂入室,將風鈴吹得狂亂,來回敲擊著玻璃面發出連串叮鈴聲響。

  「那個風鈴……」

  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做的--

  “吶吶,上面寫了什麼?寫了什麼嘛?唸給我聽好嗎,我想知道!啊--什麼嘛,小氣鬼……”

  偏高清脆的孩子話語隨著風鈴的舞動傳進耳膜,他停下翻閱的動作朝外看去,卻連隻貓的影子都沒瞧見。

  「嗯………錯覺嗎……這下慘了,連幻聽都開始產生了,該不會人家真的老了吧?」搖搖頭將意識轉回手中的雜務,他決定暫時先不去糾結這些。

  「………清單,商品總計,展示架、人偶還有進貨單………嗯?」從中抽出一疊折起來的泛黃文件,他奇怪地打開它們,上面有著許多黑白影印的圖片及手抄字,每張圖片旁都會特地框起來做註解。

  不用仔細看他也看得出來,這些圖片和窗櫺上的風鈴同樣是他……

  「唉,看來人家得好好工作了呢。」一仰頸,看見高架上整排某種程度上令他羞恥的作品集,苦笑著如是道。

  大概是在他接手店面業務安穩地渡過一個禮拜的某個下午,夕陽西曬入長廊的時刻,嬌小的影子占據門口的位置斜長地投射在地。

  「歡迎光臨……呃。」取下輔助視力的低度數眼鏡,蓋瑞起身招呼,在看到嬌小客人的面目瞬間喉頭突然哽住。

  「您……好。」小幅度地點頭,伊芙對於坐在櫃檯的人也有點錯愕,頓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

  今天的伊芙是自己來到這間店的。

  自從獲得陀螺和玻璃紙鎮回家後,她就不時會將陀螺拿出來把玩練習,但怎麼也不順利;灰心喪志之餘她就捧起玻璃紙鎮細細觀察,那紙鎮雕成盛放中的薔薇,無論是花瓣紋路、抑或是上頭的露水全都刻畫得維妙維肖,她深深被細膩的手工所擄獲,也一日日愈發對作者的好奇。

  乾脆回來問問老闆那名朋友的事好了。

  冒出這麼個念頭後反反覆覆思考了許久,多次想來卻又覺得自己太過厚臉皮而做罷;今日難得雙馬尾少女沒和她一道回家,她終於下定決心,鼓起勇氣想試試看獨自與不甚熟悉的人交流。

  好歹這樣出錯了,也不至於牽扯到好友身上。

  這麼想著,她來到了店鋪前。

  而窩在雜物滿堆的小櫃檯裡的卻不是老闆本人,而是在美術館曾有一面之緣的友善男子。

  「那個、哎呀,沒想到會再見到妳呢,小姐。」首先破冰的是蓋瑞。想想他們之間除了他那天衝動的把對方當做小小女孩摸頭外也並沒有發生什麼見了面就需要尷尬的事,只不過對方一見他就僵硬倒是讓他受到不小的打擊。

  也是啦,畢竟是個怪哥哥……

  和委託他代班的老闆一樣相當不要臉的在心中自稱哥哥,蓋瑞陪笑著擺出歡迎進來的動作。

  「呣、呣嗯,許久不見,不好意思一時沒反應過來,能見到您真是湊巧。」走進店內,有禮貌地使用敬語答話,伊芙開始緊張起來。原本以老闆做對象在家裡練習了很多說話的方式,但沒想到一來見到的卻是意料之外的人。

  因為老闆是個大喇喇的人,不像會觸碰到對方的角色;但這個男子……該說是大哥哥嗎?他就像是爸爸、或是年歲和她有一段差距的堂哥那樣,會溫柔地拍拍她的頭,而後兩者還會將她當做小女孩一樣寵。

  還不清楚對方到底是怎麼樣的人,但他是近幾年來唯一一個讓她感受到體溫的陌生人--伊芙不禁緊張地捉緊了裙擺。

  「呃,那個啊--」

  「是、是。」

  在蓋瑞的搭話下,像隻受驚兔子一樣渾身震了一下的伊芙怯生生地抬頭,濃密的羽睫也不住顫抖著。

  糟糕了,人家的行為對她的影響有這麼嚴重嗎?也跟著慌起來的蓋瑞仍然維持表面的鎮定,極力露出他自認為最親切的笑臉。

  「真的很抱歉,那天對您做出超格的不禮貌舉動。」同樣運用敬語回應交談的蓋瑞朝伊芙仔細一看,發現她雖然嬌小,身上卻穿著眼熟至極的制服,真要說起來她還算是他的學妹……

  「不、不會,我真的不是介意那件事!」音量突然大起來,伊芙極力澄清,隨後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不禁手足無措起來。「呃,就是,我、我是說……」

  她是這麼一個容易躁動的女孩嗎?記得她應該更加穩重、處變不驚……嗯?等等……

  好像想起什麼地皺起眉頭,但片段很快就往腦袋裡汪洋的記憶之海更深處游去,成為一閃而逝的不諧和。

  「那、那個,就是……」

  「來,別緊張,深呼吸--然後慢慢吐氣……」

  既然不是摸頭造成的後遺症,那麼一定是更深層的原因吧,這名少女似乎不擅長與人相處。

  蓋瑞輕輕地將手掌蓋在那快要過熱發燙的頭顱頂端,柔滑的牛奶巧克力色髮絲摩娑著掌心,麻麻癢癢的觸感似是撫摸小貓。

  「吸--吸--呼……………………………」

  遵照蓋瑞的指示進行呼吸調節,逐漸冷靜下來的伊芙眨著婆娑的淚眼將緊張的淚水逼回去。

  「不好意思,又給您添麻煩了……」低垂著臉悶悶地道,她緊揪著裙子的手愈發用力,讓燙得平整的百褶裙留下放射線狀皺巴巴的痕跡。

  「別緊張、別緊張,想說什麼慢慢來就好,別勉強自己。」不引起對方注意地悄悄收回手,伸進工作服口袋裡摸索,接著蓋瑞放輕嗓音道:「吶,這個給妳。是糖果喲,疲憊的時候、難受的時候,吃點甜食最好了,能讓人打起精神呢!」

  「嗯……」接過糖果,那是用沒有圖樣的素色色紙包裹,在兩端紮起結的圓球硬糖,一股甜甜的香氣從包裝紙細縫裡鑽了出來。沒有立刻抬起頭,伊芙轉而看向地面,兩人的鞋子款式截然不同,大小也相差甚遠。「……謝謝。」

  大人和小孩的差別。

  「那個,我只是,比較少……自己一個……和別人說話。」

  「咦?啊啊,是說沒有朋友在旁邊的時候嗎?」

  「嗯。」

  較為鎮靜時,發覺捏緊的手指有些疼痛,伊芙才慢慢地放鬆。注意到少女的行為,蓋瑞也改為比較平易近人的說話方式,試圖讓自己的高度降低與少女平齊。

  「那……妳今天來是想找什麼樣的材料呢?」

  眼睛偷偷向上瞄,再巍巍地抬臉,伊芙小聲地道:「……紙鎮。」

  「紙鎮?」

  「嗯。玻璃紙鎮,老闆……以前的老闆,送給我一個玻璃紙鎮。」

  「呃,所以妳今天想來買玻璃紙鎮是嗎?」

  總覺得有種不好的預感。再說這裡有進貨玻璃紙鎮嗎?眉毛抽動,蓋瑞將手上的資料快速翻過一輪。

  「不是……」

  「不、不是啊?」

  「嗯。」

  抓不太準年輕女孩的說話步調,乾乾地笑了兩下,他看著少女在原地迴旋,面朝高架停步。

  「那個……」指著最上排的雕塑品與玻璃工藝,她露出有些害羞的微笑。

  「我來看這些。」

  「……噗嗚?」發出類似吹飽氣的氣球放開吹口後釋放壓力的聲音,蓋瑞像被硬塞黃連一樣緊閉嘴巴,從齒縫裡勉強擠出問句:「那、那些啊,呃,人、人家想,那些大概、應該、也許、不是販售品……喔?」

  「我知道。」一句話就把他往死裡打,對於小小藝術品們的來源完全無知的伊芙不忘補上對本人來說最殘忍的決勝槍。「老、老闆就是從裡面挑出來送給我的……玫瑰花的紙鎮。」

  玫瑰花是全世界最耳熟能詳的花種。

  如此常見於各大故事中的花朵,也擁有各式各樣的象徵;例如紅玫瑰是愛情,而隨著朵數增減也都各代表不同的意思,也因此,許許多多崇尚羅曼蒂克的藝術家都將之視為一種基礎,而大多數藝術學院在教導後輩時也常將玫瑰花型納入基本雛形之一。

  但是這些都不是重點。在腦袋裡快速運轉過這些多年前剛入學時校長做的簡介其中一段,蓋瑞咽喉滾動,口水首次顯得難以吞嚥。

  那朵玫瑰花玻璃紙鎮聽說是他第一次的作品,雖然費了很多心思去創作卻是個失敗作;因為他不僅忘記在底座加上葉子,玫瑰本體的玻璃也過分粗心地忘記要先染色。

  總而言之就是個黑歷史!那個該死的東西,不止就這麼明目張膽的把他的黑歷史集放在架子上供人批賞,還送了最糟糕最讓他不忍回想的初成品給他們的學妹啊啊啊!

  沒去注意到蓋瑞的異狀,伊芙逕自繞著高架,遙遙望著在白日倚賴陽光做光源,位於頂邊沒有日光燈照的店舖內略顯黯淡的作品們。

  「啊、那個啊,人家覺得,應該有比這些更好看的作品啊……?之類的!」語無倫次的找話說,蓋瑞拚命掩飾並暗自祈禱伊芙可以被旁邊的什麼給吸引,停止看這些自產的粗糙工藝品。

  「可能是吧……可是,我覺得很漂亮。」目不轉睛的如此說道,伊芙指著上頭的其中一個作品。「請問,我可以拿起來看嗎?」

  「嗯……喔,請、請吧。」腦袋卡住當機已經是本日第二次,蓋瑞呆呆地應允伊芙的要求。而後看她墊起腳尖,雙手捧起表面覆上薄灰的兔子玻璃雕,輕輕吹氣撫去灰塵。

  「我今天,本來,想找老闆……」囁嚅著斷斷續續地說道,伊芙承接蓋瑞的目光,最緊張的情緒高潮退去,她嘗試適應在別人的視線下放鬆自己。「那天,第一次來這裡,老闆很親切,我很感謝。」

  「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這些,是誰的作品……」淡淡地揚起嘴角,手心捧的玻璃兔子整體基色染成香檳粉紅,圓滾滾的紅眼非常可愛,勾起來的唇線好像正在開心地對她笑。

  「或許,這些……並不完美,可是,很溫暖……」指腹摩娑著兔子凹凸雕刻的皮毛,伊芙找著足以表達她想法的辭彙。「還有、還有……很溫柔、很善良,大概……嗯,就像畫筆前端的筆刷一樣……!」

  「筆刷?」噗地笑出聲,在伊芙極盡全力的讚美下好一陣難為情後,蓋瑞不再鬼打牆地在小客人面前沉浸再看到過去而自我厭惡的逃避漩渦中。

  「呃、這、這樣形容不、不太對嗎?」跟著結巴起來的伊芙滿臉通紅,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舉著玻璃兔子呆楞楞地問道。

  「哈、哈啊……不是、不是,小小姐,妳什麼都沒有說錯喔,只是人家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形容玻璃工藝。」

  「這、這樣啊……」

  還是有點不安的由下往上偷瞄,那模樣在蓋瑞眼裡就像野外遇到未知事物而躲藏在樹叢裡東逃西竄驚乍的小松鼠。

  「妳喜歡嗎?」

  「呃?」

  「這隻小兔子。」

  指指伊芙手上的玻璃雕塑,蓋瑞問道。

  「……喜歡!」用力點頭,伊芙將臉龐貼近兔子。「因為,好像只要這樣,就能聽到牠的心跳。」

  「那,送給妳吧。」

  「咦?」

  驚得一縮肩膀,伊芙連忙伸出手遞還工藝品。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希望、你送禮物給我……」

  「啊哈哈哈,知道啦、人家知道,是人家自己想要送給妳的,不好嗎?」

  「可、可是,這是老闆的好友……」

  「嗯--人家大概知道他是怎麼對妳說的,沒關係,妳收下吧,因為這些是人家做的。所以,別介意。」

  「………為什麼?」突然得知自己輾轉反側渴望許久的製作者,跳過興奮之情階段,伊芙更想知道的是對方送禮的理由。她望向那雙紫羅蘭色的狹長雙眸,想從裡面讀取對方的思緒。「為什麼……想送給我?」

  「嗯……因為妳很喜歡不是嗎?」雙手壓在矮櫃檯邊緣靠著,蓋瑞對上伊芙充滿疑惑的大眼。

  看著對方明顯沒有接受這個理由有些不服氣的神情,蓋瑞輕聲笑了。「噗--哪,妳現在唸的是高中吧?」

  「是、是這樣沒錯。和這個有關嗎?」

  「有啊、有啊,這是人家高一的作品。」

  「高一嗎?好厲害!」

  抬高兔子上下左右再次觀察著,伊芙露出欽羨的表情。

  「不,人家覺得應該沒有妳想像的那麼厲害喔。」

  「可是我覺得……」

  叮鈴鈴鈴鈴……

  「嗯?手機嗎?」

  「抱、抱歉,請稍等我一下。」

  將小兔子放回屬於它的位置,衣服從學生書包裡取出鈴聲大作的手機。上面沒有時下少女喜愛的鑽石貼和一連串吊飾,是只通體純紅的折疊式簡易手機。

  「喂……」

  對於偷聽別人講電話這種偷雞摸狗的小事沒興趣,蓋瑞看著高架頂端整排的早期作品。

  他有多久,沒有創作了呢?有多久,像被掏空棄置的布偶一樣,失去了生命的意義?

  「那個……」直到袖口被少女輕輕拉動叫喚,蓋瑞才回過神來。

  「不好意思,我……打擾到您了嗎?」面對伊芙歉疚的表情,他搖搖頭。

  「沒有喲,怎麼了嗎?」

  「我的母親希望我能夠在七點以前回家,現在……」

  往幾乎沒地方可放只好塞在一堆用品堆裡的時鐘一看,時針已經快逼近數字七的中心。

  「嗯嗯,要走了嗎?那我幫妳把小兔子包起來吧。」

  「呃、我……」

  「別在意、別在意,人家之所以送妳是因為真的想送。而且能夠跟在妳的身邊,小兔子也會更加開心吧!人家是這麼想的呢。」

  嘴邊說著手也沒閒下來,選用一個小木盒裝好玻璃兔子雕塑交給伊芙,「吶,妳願意替牠準備一個幸福的地方嗎?」

  「……………………好的。」咀嚼蓋瑞的問話許久,伊芙接下小木盒。「我一定、一定,會好好珍惜牠的。」

  「那就太好了呢!時間也不早了,妳還是早點回家吧,免得讓媽媽擔心。」

  「好的,謝謝您。」

  鞠了一個姿勢標準的躬,伊芙向蓋瑞真摯地道謝,接著旋踵從前門準備離開。

  看著少女飛揚的裙擺,蓋瑞的神志又被勾回還是學生的那年炎熱暑假尾聲。

  陡地,欲離開的少女頓下腳步,回頭抿著唇小聲地問:「那個,我……還可以,再來這裡嗎?」

  「當然,只要這間店的門還開著,隨時歡迎。」

  聽見蓋瑞的回答,她露出符合十六歲少女該有的青春笑容,隨即又問道:「雖然、這樣有點失禮,我可以提出一個要求嗎?我、我的名字……是伊芙,可以……告訴我您的名字嗎?」

  「蓋瑞,人家叫作蓋瑞喲。」複述一次名字,面對少女可愛的反應,蓋瑞朝她友善地揮揮手。「那,人家也可以對妳提出一個請求嗎,伊芙?」

  「好、好的。」

  「啊啦嘛,別這麼緊張嘛,不會很難的。」

  「呣嗯。」

  「人家的請求是……妳可以直接叫人家的名字就好了嗎?總覺得人家啊,不太習慣被人用敬語稱呼呢!」

  「那、那,你也可以,只叫我伊芙嗎?」

  「好啊,『伊芙』。」隨著蓋瑞的呼喚,伊芙只覺得很溫暖很溫暖、和被緊緊擁抱頗為相似的充實充滿了四肢。

  「那麼,改天見,『伊芙』。」

  「嗯,改天見,『蓋瑞』。」

  離開位於昏黃街道的小商店,伊芙戀戀不捨地回頭看了好幾次裡面點起燈的店鋪大門木窗格後晃動的黑影,才朝車站的方向走去。

  一開始,伊芙還中規中矩地一步步腳踏實地向前走,漸漸地越走越快、然後她開始奔馳在黃石小道上。

  「哈、哈、哈…………」大口吐氣、大口吸氣,瀏海被汗濡濕貼在額頭也不在乎,迎面的晚風吻上她發熱的臉頰並帶走多餘的熱量。

  這樣的我們,算是朋友嗎?

  不知從何形容起的喜悅催動著她跑得更快些,好讓無法多承載的消耗掉,再繼續接受從噗騰狂亂的心跳每一次擠壓就滿溢而出的情感。

  我,交到新朋友了啊……

 

 

0.2

 

  「那孩子,來了喔。」

  紅紅嘴唇這麼對我說著,我放下手中的蠟筆和塗得滿滿的塗鴉本,抬起頭來望著它。「那孩子?」

  “孩子”是什麼?跟我一樣嗎?

  「是啊,穿著紅色的裙子、繫著跟妳一樣可愛的領結,有一頭牛奶巧克力色的頭髮……」

  「誰?她是誰?」

  「不知道。可是她一定是妳夢想中的朋友吧。」

  好想見見她啊,“那孩子”長什麼樣呢?

  「啊,那男人,也來了。」

  「那男人?」

  “男人”是什麼?跟抽菸的紳士一樣嗎?跟無個性哥哥一樣嗎?

  「是啊,穿著破破爛爛的灰色大衣、穿著跟妳一樣顏色的皮鞋,有一頭像海菜的紫羅蘭色頭髮……」

  「誰,他是誰?」

  「不知道。可是他一定是妳會感興趣的大人吧。」

  好想見看看啊,“那男人”是怎麼樣的人呢?

  “那男人”和“那孩子”,都在這間美術館裡吧?

  那麼,我去見一下,應該也無妨吧?

 

  那孩子的手好溫暖。聲音細細的,很溫柔,就跟藍衣姐姐對自己說話時一樣。可是她有腳,身高也和自己差不多,我們可以一起走。

  那男人有點囉嗦。而且明明是男孩子卻用女孩子的自稱方式,感覺有點像書裡說的「娘娘腔」。可是他懂得很多字,我有點羨慕。

  「吶,我問妳喲,如果……………這是假設喔。如果我們三個人之中只有兩個人能出去,妳會想讓誰出去呢?」

  不論那孩子的決定是什麼,我都有點害怕聽到回覆。

  我不想自己一個人繼續呆在這裡,雖然有姐姐們和很多很多的美術品夥伴,但我還是覺得寂寞。

  我想要像她和他這樣,能夠交談、走路,溫暖的朋友。

  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好想出去。

 

  帶我出去。

 

  爸爸離開了,我不要又被一個人留下。

  可是,如果我出去了,那被留下來的人,是不是也會變得跟我一樣孤單呢?

  可是,我也不想被留下。

  「我想跟他一起出去。」

  「我想跟妳一起出去。」

  「我希望讓你們兩個出去。」

  不要、不要、不要。

  不管是哪個答案,我都不要。

  重來、重來再重來。

  只要我想,這個不對了就換另一條,這次不行了就換下一次,那麼我就一定可以聽到我想真正聽的答案了。

  好多次我追著那孩子一起出去了。

  我吃掉了他的檸檬糖果、扔掉了他的打火機,把他存在的證明抹滅掉,這樣我就會變成那孩子的唯一了,我們會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外面的月光就跟櫻花樹那裡的月亮一樣美麗,我開始需要食物,覺得被太陽曬到很熱,跌倒了也會受傷流血,我的心臟和那孩子一樣,噗通噗通的跳著。好多好多從來沒有過的新鮮事情充斥在我的新生活中,真的好快樂、好快樂。

  可是,為什麼那孩子還是偶爾會露出寂寞的表情?

  為什麼,我也開始不想笑了呢?

  那麼,就再重來吧。再多重來幾次,我們一定可以一起笑著的。

  終於,那孩子和那男人一起留下來陪我了!那男人態度一百八十度的變得很親切,原本對於我的夥伴們的排斥也全都消失了;那孩子有點失魂落魄,不過我想她很快就會振作起來了,因為我們從今以後會一直一直在一起,只要有他們在,就算被留在美術館裡也不寂寞了。吶,對吧?

  「哪、哪,  !陪我玩嘛。昨天不是說好要陪我玩撲克牌的嗎?」推著那男人的背,可是他一動也不動。

  「吶吶,   ,陪我玩嘛,妳好久沒有陪我玩了。」推推趴在地上睡懶覺的那孩子,可是那孩子也默不作聲。

  「親愛的,妳在做什麼?」

  「綠衣姊姊,他們不肯陪我玩了。為什麼?我們不是朋友嗎?」

  綠衣姊姊爬到他們身邊,翻了翻他們的衣服和手臂。

  「他們死了喲,妳看,玫瑰花已經凋謝了。」

  「死了?玫瑰花?對喔,他們的玫瑰花!」

  我跑到永遠的恩澤前面借來花瓶,再跑回小房間裡將兩朵枯萎的花枝放進去,等待它們吸飽水再開花一次,這樣他們就會醒來陪我玩了。

  「綠衣姊姊,好久喔,他們還是不醒來。」

  花也完全不開,為什麼?之前只要放進去就會開得很漂亮的。是因為這幾天偷懶沒有放所以它們在生氣嗎?但是我現在放了呀!不要生氣嘛。

  「親愛的,妳仔細聽姊姊說;那男人和那孩子已經死了,所以沒辦法繼續陪妳玩喔。」

  「綠衣姊姊,這個妳剛剛說過了;“死了”不是只要醒來就好了嗎?」

  「不對喔,因為他們是『人』,“死了”就沒辦法再醒來了。」

 

  死了?

  不會醒來?

  「………不要。」

  「親愛……」

  「我不要!」

  不想聽綠衣姊姊說完,我尖叫著跑出去,這時候必須要回房間才行。

  重來就好了,再重來一次就可以了。

  再重來一次,他們就不會丟下我,也不會露出難過的臉;我保證我會當個乖孩子,我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過著每天都有很多很多歡笑的日子。

  對不對?對不對?

 

  那孩子和那男人在我面前,兩隻有體溫的手牽得很緊,真好啊,好羨慕,我也想要牽手。

  「…………離開這個房間!馬上!」要是他們不離開,就會被知道『重來』的祕密了。

  握緊手中爸爸留下來的調色刀,必須要把他們趕出去才行。

  趕出去……!

  ………………然後呢?

  殺了他們,他們就“死了”,留下我。

  趕他們出去,他們會不會就跑不見,留下我?

  留下我一個。

  這麼想著,步伐就慢下來了。

  那男人從口袋裡拿出了打火機。他的動作就像連環換頁繪本劇場一樣,一頁一頁慢慢翻動,最後定格在我腳邊,在盛開的黃薔薇上點火。

  不要燒啊,求求你……

  滋轟----

  燒起來了。從我的鞋尖開始,到腳踝、襪子、膝蓋、裙擺……看著你們的臉,感受火焰侵蝕,慢慢將我吞噬成灰燼。

  好燙、好燙、好燙。

  如果,我消失呢?

  少了我,你們,會比較開心嗎?

  如果我消失的話,是不是就不用看著你們再一次“死掉”?

  如果我就這樣消失,你們會難過嗎?

  不想消失。

  不想消失,可是,跟寂寞比起來,也許……

 

 

6.

 

  「所以,前幾天妳去店裡遇到了上次在美術館撞到的那個人?」雙馬尾少女眨眨眼,雙手舉得高高的。「很好啊!好棒,有種命中注定的感覺!」

  「命中註定……?」

  「嗯啊,不是這樣嗎?」

  「我想應該不是吧……」

  「不、不,一定是啦。妳什麼時候還要再去找他?」一臉看好戲的模樣,雙馬尾少女坐在前面的坐位,向後趴在自己的書桌上。

  「再過……幾天吧。」

  「那不行。拖幾天、再過幾天,幾天後又說,還是再幾天吧,這樣下去妳什麼時候才要去啊?剛好我今天想去逛逛,就去吧。」頭頭是道地說著,雙馬尾少女雙手插腰。

  就去吧。

  「好。」

  走過兩次已經有一定印象的道路在眼前展開,和雙馬尾少女走過童玩店時對門口的老奶奶微微頷首,接著不消多久就來到了巷口的美術店。

  「伊芙,我想先去那邊看看,妳去找店、員、先、生吧!」語尾揚高到彷彿後頭加上星星的調侃度,雙馬尾少女又一溜煙的鑽到架子後面去了。

  「咦、咦咦!等……」

  「伊芙?」

  語帶不確定的叫喚從背後響起,她連忙轉過身。

  「啊、呃,嗨……」

  「怎麼了?在找什麼東西嗎?」

  看著伊芙好像在藏著什麼似地舉起手打招呼,蓋瑞也沒有太在意;稀鬆平常的態度讓伊芙鬆了口氣。

  有點氣惱好友的調侃又有點莫可奈何,伊芙只能尷尬地笑笑。

  「那個,我……在找畫筆!對,畫筆!」

  「畫筆?哪一種的?寬頭、細頭,還是扁頭?」

  「呃,細、細的!」

  「嗯--人家找找喔,記得在這裡……」歪下腰來拆開櫃檯前的紙箱,蓋瑞從一疊一疊的紙盒子裡翻找出一包裹得厚厚的塑膠袋。「嗯!果然在這裡。這個是人馬牌的,人家以前在學校也常用喔。伊芙是要用來畫水彩的,沒錯吧?」

  「唔、唔嗯。」

  「那就好,這個筆刷……」

  身為一個有家教的小孩,伊芙知道應該要好好地、認真地聽朋友說話,可是在蓋瑞說話的時候她卻只顧著看他的側臉,直到對方問了一句話才猛然回神。

  「……所以就決定是這個了嗎?」

  「啊、嗯,就這個吧。」

  「伊芙真奇怪吶,為了什麼在走神?肚子痛嗎?」

  「啊……」

  心不在焉,被發現了。

  有點心虛地抓抓裙擺,伊芙回道:「不是,因為剛剛我的朋友……」

  「嗯?」

  「我的朋友對我開了一點小玩笑,所以我有點在意。不好意思……」

  「啊哈哈哈,沒關係啦,人家還以為妳的身體不舒服呢!」

  「沒有這回事,讓您操心了。」

  「嘖嘖,小伊芙,不要用敬語,我們說好的對嗎?」伸出食指搖了幾下,蓋瑞說教的模樣在伊芙眼裡有點像媽媽。

  「嗯……嗯。」

  「那伊芙是真的想買這個,還是隨便說說的呢?」

  「唔、那個,真的想買。」

  雖然是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但是細頭畫筆的確是有在她的用具購買清單上。

  「那人家幫妳包起來囉。」

  「好的。」

  學校下課來到這裡恰巧都是黃昏時分,黃澄澄的夕陽西曬,正巧照進店門與櫃子間約一步之遙的距離。

  站在中心點任憑陽光將腿染上一層模糊的光暈,她心想,明明和這名男子認識不久,為什麼她會覺得待在他身邊就算是什麼都不做的發發呆也很安心呢。

  破舊的外套、淡雅的麝香、甜甜的糖果…………

  「伊芙?」

  「啊,是!」

  「怎麼又在發呆啦?來,妳的筆,這樣是五百圓。」

  「謝謝。」

  從錢包裡拿出相應的零錢交給蓋瑞,伊芙在心底替自己打氣。

  總不能繼續守著奇怪的錯覺不放吧。

  察覺到伊芙的異樣,蓋瑞也沒說什麼,他淺淺笑著說:「伊芙,學校生活開心嗎?」

  「咦?嗯。」

  「老師有趣嗎?」

  「老師教得非常好……」

  「啊啊,這讓人家想到……以前人家最喜歡的老師教得是人家最討厭的科目、最討厭的老師卻偏偏教得是人家最喜歡的學科呢。還有啊……」

  起了個引子,蓋瑞開啟話匣,代替不善與人交談的伊芙一個勁地興致勃勃起來說個沒完。

  「……最後我把黑色顏料混下去之後就變成黏稠稠的顏色了,還因此被老師大罵一頓說是浪費材料;但我後來把那個混起來髒髒的顏色做成類似水墨畫的作品,反而通過了新人獎的第一階段。說起來我會進美術學校也是個奇葩的想法,因為在我九歲或者更大一些的年紀可是覺得美術無聊死了,既沉默又無趣,奇奇怪怪的東西隨便捏一捏就變成了舉世聞名的大作品;那時我真的沒辦法體會呢!不過到頭來我學的藝術也和抽象扯不上關係,到現在還是沒法打從心底喜歡那些奇形怪狀的藝術品呢。」感慨萬千地說了一長串,蓋瑞順手拿起小櫃檯上的保溫杯打開來喝了一口。

  濃郁香甜的奶茶味溢散在小小的店鋪裡,讓人身心靈都放鬆起來。

  「那個……」

  「嗯?」

  「為什麼蓋瑞平常都自稱是“人家”呢?是刻意改變自稱的方式嗎?因為你剛剛有說“我”……」

  「欸咦?唉呀呀呀?唉呀呀呀呀…………」搔搔頭,蓋瑞發出意味不明的雜音。本來打算靠打哈哈混過去,結果在對上伊芙認真詢問的眼神後馬上屈服,放棄這個想法。「嗯………從哪裡說起來好呢………」

  「伊芙覺得,藝術是什麼?」

  「嗯……反射出自己心靈的鏡子……?」

  「哈,這是捏塑課的老師說過的對吧?」

  合十拍掌,蓋瑞從小櫃檯後拉出兩張板凳,將其中一張遞給伊芙。「這個說起來可能會有點長,我們就坐著談吧。」

  「嗯…………以剛剛那句話接續下去好了。藝術是反射心靈的鏡子,意思是不是每個人做的作品都會忠實的呈現他們的心靈?那照這樣來說,不會畫畫的人畫出的圖若是周遭人認為『不好看』的,那麼他們的心靈就不美麗了嗎?老師這句話並沒有說錯,藝術的確會在各種情況下反射出那個人的心靈,可是並非能夠套用在所有情況下。」

  伸出兩手的食指放在臉前,他繼續說:「就學的過程中,人家是一個非常叛逆的人,認為老師說的話不一定代表全部;後來發現不管是哪一國的語言中,男生與女生的用辭總是有區別;當時正是女權開始起步的時候,人家就想……用女生的角度看,是不是就能看到我們口口聲聲的『藝術』它不同的風景呢?如果……這邊的右手食指是使用“人家”做為代稱的、左手食指是使用“我”做代稱的,當它們像這樣……」

  將兩隻食指併攏,曲著指關節動了幾下。

  「像這樣合在一起,人家對於『藝術』定義的視野是不是就變得更開闊了呢?可是,“人家”依然還是“我”啊。不過……那時的人家比較笨,想到的方法是從自稱口頭禪開始作怪而已,內在並沒怎麼差別,這樣真要說有改變角度,也不見得啦。至於現在,人家已經習慣這種用法了,只有剛才像個老公公一樣說起以前的事情說得太激動時才會不小心用“我”當自稱啦。當然要改也是改得回來,只是人家目前沒有特別想改。」

  「……真的是這樣嗎?」

  「真的。」

  「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

  「噗。」伊芙握起拳頭抵住唇掩飾笑意,「蓋瑞,是個奇怪的人。」

  「伊芙也是啊,人家記得妳以前更加乖巧的呢。」

  「………『以前』?」

  「以前?唉呀,人家在說什麼,也不過就是一兩個月前的事嘛。」

  後腦勺猛然像被千百根針狂刺似的抽痛了下,不由自主的抬手托住並揉了揉,他蹙起眉時眼前閃過奇怪的畫面,但為了消除伊芙的疑惑,他選擇很快地就恢復笑臉並將這件事拋諸腦後。

  「閒話就說到這邊,今天是要盤貨清點的日子,人家可能要先去忙一下,伊芙還有要買什麼沒有說的嗎?」

  「不,沒有,不好意思占據你這麼多時間。」

  「不會,和伊芙聊天我很開心喲。在學校也要繼續努力,人家相信妳一定沒問題的!」

  「謝謝你。」

  側頭笑了笑,他用右手撫著伊芙的頭:「如果有什麼困難都可以跟人家說,只要人家幫得上忙一定會義不容辭的。」

  「好的。」

  在蓋瑞拎著板凳走到店後方後,雙馬尾少女便無聲無息地蹦出來偷襲目送對方離去的伊芙的肩膀。

  「吶吶,你們聊了什麼啊?」

  「啊,妳剛剛都跑去哪了?」

  「唉呀,那不重要啦。你們聊了什麼?告訴我告訴我?」

  「才不要,妳每次都這樣一下子就跑個沒影,第一次來這裡也是--」

  「嗚哇,小伊芙居然學會跟我頂嘴了,我好傷心喔!是那個叫蓋瑞的男人帶壞妳的嗎?」打斷伊芙的話嘟起嘴表示不滿,雙馬尾少女用力皺鼻子擠眼睛,試圖擠出幾滴眼淚。

  「才不是呢。不對,妳該不會是躲起來偷聽……」

  「好啦好啦,別傻立在這裡當門柱,我們回去吧?邊走邊聊!」

  也想不出該怎麼去說自己的好友,伊芙索性放棄。

  手挽著手,一五一十地將自己和蓋瑞的對話和奇怪的點都告訴雙馬尾少女,她靜靜等待對方的回應。

  「吶吶,那伊芙是怎麼想的呢?」

  「嗯?」

  「有關於“以前的自己”這件事。」

  「啊……嗯………以前的自己…………我常常和爸爸媽媽出門……」

  「不是啦,我不是說這樣的事。我是說,小時候的自己對於什麼事情是體驗深刻的?記得的事情不一定是最深刻的吧,就算是現在也一樣,總是會對雞毛蒜皮的小事記得特別清楚,卻連上個學期期末考考卷中最難的考題題目都記不起來吧?明明是讓自己最深刻的事呢!」

  「是……這樣沒錯……」

  「那有什麼事情太過深刻反而忘記了,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吧?照這樣看來,也許妳和蓋瑞在更久以前就見過面也說不定喔?」

  「怎麼可能嘛,那種事。」

  笑著否決雙馬尾少女的論調,對方卻停下了腳步。

  「不對喔,不是不可能。」夕陽幾乎要完全隱沒在地平線下,泛著夜晚氣息的紫紅霞色將雙馬尾少女的笑臉映照得朦朧朦朧的。「不覺得,這就像是羅曼蒂克的重逢嗎?讓人既期待……又難過呢。」

  「……難過?」

  「啊哈哈哈,我是說傷感啦,畢竟以前明明見過面現在卻像陌生人一樣,比此不就白白浪費很多時間重新認識嗎?很可惜呢!」

  「唔嗯……」

  她不清楚、也無法究竟自己擁有的記憶是不是漏掉了曾經最深刻的那段,但眼前的雙馬尾少女似乎有哪裡開始改變了,而這景象深深烙印進她腦海裡,短時間之內是不可能忘卻了。

  經歷了幾站的搭乘時間,她和雙馬尾少女道別,回到自己的家。

  「唉呀,伊芙,怎麼今天這麼晚才回來?」開門的是母親,一見到伊芙嘴角便勾勒出恬靜溫和的笑容,柔聲詢問著。

  「我回來了。」走進玄關脫掉鞋子並擺放整齊,邊動作邊回答母親的問話。「我今天和朋友去了一趟美術社買用具,所以晚了點……」

  「是哪位朋友?到這麼晚怎麼不請她來和我們一起來吃飯呢?」

  「是我之前跟您提過的那位,我有問過,可是她說她想回家吃飯。」

  「這樣啊……那那位朋友現在住哪呢?」

  「就在我們家再過兩站的地方,不過她說過她的家人不太歡迎外人去,所以我也沒有去過,不太清楚實際的情況……」

  「原來如此。快去洗洗手吧,晚餐已經準備好囉。」

  「好!」

  看著伊芙心情相當好的朝盥洗室走去,她的母親緩步走到飯廳,盛滿飯菜的餐桌旁坐著身為她父親的男人,此刻他正翻閱著報紙。

  「親愛的,我真的很擔心那孩子……她從七年前大哭大鬧過之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但她最近變得開朗些了,不是嗎?」

  「我知道。可是她說的那個朋友……」

  「哈哈哈,小孩子總是有自己的秘密,管太多可是不好的。再說這個朋友雖然從來沒讓我們見過面,卻總是陪著伊芙、也沒有帶壞她吧?這樣就夠啦。」

  「你怎麼這麼放心啊!那要是那孩子最近其實是交到男朋友才變得這麼開朗呢?」

  「那可不行,伊芙才十六歲!」原本態度老神在在的男人啪啦一聲闔起報紙面露兇光,「要碰伊芙的傢伙都得先過我這關!」

  「是已經十六歲了。親愛的你也真是,反應太大了吧?這樣未來伊芙要嫁人的時候該怎麼辦啊?」

  「咳!嫁人這種事還很遠呢!總而言之,妳也別想太多了,她最近有好轉是明顯的,先靜觀其變一陣子再說吧?」

  「嗯………」

  「爸爸,媽媽?」察覺到飯廳詭異的氣氛,洗好手的伊芙探頭進來小心翼翼地發聲。

  「啊啦,小伊芙,來,快坐下,今天有妳最喜歡的菜喔。」

  「嗯!」

  「伊芙啊,雖然在飯前說這些有點奇怪,但是爸爸覺得交男朋友這種需要再等晚一點……」

  「親、愛、的!」

  這個家很大,但他們習慣吃飯時總要窩在小小的飯廳裡。三人餐桌總是吵吵鬧鬧的,她非常喜歡這樣的家。

  三個人……

  三個人在一起,一定會比兩個人更加快樂。

  突然閃過這麼個念頭,伊芙眨眨眼,夾起餐盤裡熱呼呼的煎蛋塞入口中。

 

 

0.3

 

  那好像是我開始旅行第二年的事。

  那時經過當地小酒館差點被薰死人的高級香水女郎們拉進店裡,轉過身正以為可以鬆口氣,結果反倒讓滿身酒氣的大叔有機可趁。

  「小兄弟、小兄弟,你敢不敢和我打個賭?」大叔醉眼迷離,水手般粗壯的臂彎自然地勾住我的脖子,濃濃的醇解臭氣隨著話語一同吐出,而最令自己印象深刻的是對方臉部中央紅腫的酒槽鼻和滿腮灰白虯髯。

  「呃……」

  「我們來打賭,你的人生今後會完全不一樣,你覺得呢?」

  在僅發出單音節時就被搶走發話權,不管是體格還是個性,橫豎看我大概也無法掙脫對方,只好留下來聽醉鬼說話。

  「這個世界真是殘酷啊,每個人都有他們的自私,真要說什麼上天大公無私,我看降生下來也只會變成自私鬼。」用辭簡單但並不粗魯,這名酒鬼有著與潦倒外表不符合的學問。「可是比起自私鬼的人,更讓人難受的是有些事是恆常不變的。人的壽命有終點,現在年輕,以後就老了;老了,就準備見棺材了!是吧?入土為安!」

  以為他澎湃的結尾代表對話結束,我正想說句告辭,沒料想他手不但沒有放鬆反而更加賣力地使勁,緊接著音量嘹亮到幾乎是發瘋的傳教士那樣半吼著繼續說:「從古至今,多少人妄想要長生不死。噢!小兄弟,你說這有可能嗎?不!不!這是最悲哀的事!當一切都離自己遠去,當時間軸像放棄你一樣繼續轉動卻不帶上你,這該有多麼孤單啊?你說是吧?」

  問號用得雖然多,但明顯地並不希望我回嘴參與他的話題,所以我繼續單純的聽。

  「回歸我們的初衷吧,小兄弟。」打了個酒嗝,他粗曠的臉對我擠眉弄眼,酒精作用下歪曲的笑容飽含著戲謔。「我們………你,的人生,未來是會死的,對吧?那麼,永恆不變的事物是不是也會隨著你一同逝去?還是說,你也會和大多數自私的人一樣,把它們提領出來放在角落,無事一身輕地離開呢?」

  「大家認為耶穌之所以背負著十字架是因為想救贖世人。哈!不是那樣的!一群愚蠻的人類!祂是無法拋棄那些永恆的事物離開,嗝、你懂吧?」哈哈大笑許久,笑到咳嗽、以那種像是要把肺整個咳出來的恐怖方式用力的咳,他沙啞地對我說完最後一段話後把我推開,我踉蹌地向後倒退幾步。

  他說。

  「假如從現在、此刻,這一秒開始將你和過去一分為二,你會拋棄過去,還是死拉著保有他?我說了!你的人生今後會完全不一樣。如何,打個賭吧?」

  酒鬼用顛倒得亂七八糟的理論企圖說服我加入那瘋狂的氛圍,至今仍是我旅途中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

  假如這就是永恆的事物之一。

  那麼我想,他想對我表達的永恆事物涵義肯定是更為遼闊的。

  今後我的人生,應該……

  

 

 

评论(6)
热度(44)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酸梅貘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