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梅貘

保育類動物。
瀕臨絕種。

←小清新(喂)
主食
→葉藍,不拆。
→周江
→莫橙、傘橙

副食品
→周韓
→all韓
→all皓

節操這種東西,基本除了葉藍不拆,是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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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一切拆cp安利,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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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b】第三種結局 (下)

※下半篇。

※上請按 

 

 

7.

 

  最近的日子感覺有點不一樣。

  與處處有未知事物的旅行不同,蓋瑞待在出國的友人店內當半打雜的員工過著一成不變的日子,唯一的例外是時不時就上門報到的少女。

  靠根基穩健的生意變得異常有錢的友人留學之餘時不時會打長途電話回來敘舊,不外乎就是問問近況、店內的事之類的,在某一次聊是非的過程中他想起玫瑰玻璃紙鎮這件事,於是開口向對方詢問。

  『噢,那個女孩?你剛剛說她叫什麼?伊芙?唉呦!學妹啊?不不不,我真的不知道啦!為什麼要送你的失敗作給她?喂喂喂,你這樣算失敗作我當初做的該怎麼辦啊?少挖苦人了你,還敢說沒有!』和電話另一頭有活力到讓人火大的聲音聊天忍不住口氣變壞起來,但對方並沒有因此而掛斷,反而更有精神地假裝生氣。

  『算了算了,不跟你計較這些。為什麼啊……都這麼久了你突然問我我也……好啦我說我說!不要一直在我耳邊碎碎念,你是老媽啊?學妹她第一次來的時候是暑假,她穿著便服。當時還以為我的店變成名店了大家都想來,結果她說是跟朋友來的,不過那時候我並沒有看到她的朋友就是了。對了!她手裡還有婆婆送的陀螺喔,我們以前想要還不一定能得到呢!……好啦好啦!你真的很煩耶,我這不就要說了?真是沒耐性。嗯……我記得和她眼睛對上的時候她下意識馬上就想迴避,感覺上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不過……該怎麼說好呢,感覺有點像七年前突然開始旅行的你。』對話到這邊,對方沉吟一陣,笑了起來。

  『對對對,因為太像了。她有雙漂亮的酒紅色眼睛,清澈到裡面藏著煩惱還老老實實的表現出“我藏著煩惱喔!”的樣子呢。於是我就想到你忘記上色的玫瑰玻璃紙鎮,反正擺著也是生灰塵,不如送給她,讓她開開心,同時也是希望她不要繼續消沉下去啦。當然還有找其他有緣人跟我一樣記住你那該死的天分的原因在,你個渾蛋!不過,照你現在跟我形容的和我印象中的,她很有可能跟你有類似的煩惱吧?好好開導學妹啊,學長。好啦,不說了不說了,我要去上課啦!掰掰!』

  「好啊,再見。人家覺得最近有些閒呢,手癢一下也不壞,你有空的話就幫人家準備些國外才有的材料回來吧。」

  『欸、什麼?你剛剛說什麼!?為什麼要留到這時候才肯講,你……』

  不讓驚愕與喜悅交錯嚇到舌頭快打結的對方說完,蓋瑞就輕按電源鈕將手中持有的有線電話通話切斷。

  總是一起來卻老是遇不到的她的朋友。和他困擾情況類似的少女。

  嘆了口氣,他慢慢從通話內容裡篩選重要訊息。

  這時候小常客再次登門,她還是一如既往的保持緊張,但已不像他們剛見面時揪得像隻隨時拱背警戒的貓,談話間露出笑容的次數也變多了。

  「午安,蓋瑞。」

  「午安呀,伊芙。」

  問候一陣後,蓋瑞從櫃台後拿出板凳,這行為已經算是家常便飯之一了,有時伊芙也沒有特別想買的東西,頗有來練習和人溝通的架式,而蓋瑞也並不排斥開導這種行為,久而久之兩人便培養出跳過客套噓寒問暖一類浪費時間等行為的默契。

  「蓋瑞,你會做夢嗎?」

  「欸?做夢……每個人都會吧,人家當然也會囉。」

  「那,蓋瑞比較常做什麼樣的夢?」

  「什麼樣的夢啊……嗯--嗯--這真難說啊,因為很多夢醒來就忘記了嘛!」

  「嗯……」

  看著伊芙欲言又止的模樣,察覺到什麼的蓋瑞音量轉小,細聲問道:「怎麼了,伊芙?有關夢的事。」

  「嗯嗯,沒什麼。」搖搖頭,即使是矮小到需要屈膝的小板凳,伊芙也維持她一貫的端正坐姿。

  整理好翻起的裙擺,她朝門外望去。

  「蓋瑞,我……覺得很多事很像夢,有些夢又反過來,像現實。」

  「嗯,怎麼說?」

  「不知道。」

  這麼說著,伊芙笑了。

  「我從小就會一直做夢,有些夢很快樂,有些夢很傷心;有些很清晰,有些很模糊;只是在這些夢之中,有個夢我時不時會夢到。我知道,當夢到那個夢的時候,我都很清楚的明白“又是那個夢”,明明是很真實地去一遍遍走過那個夢,但我醒來的時候……永遠只記得我夢到了那個夢,夢的內容、我做了什麼卻完全想不起來,而當夢到那個夢醒來的瞬間,我只想大哭,沒理由的。」

  難得又長又不慌亂地說完一串話,此刻伊芙恬靜的側臉反差地讓蓋瑞產生一種她是覆蓋在秋季落葉底下的幼苗,正在掙扎、痛苦呼吸著的想法。

  「我開始想……會不會我才是夢裡的伊芙呢?是不是……我遺忘的夢裡那個伊芙才是真實活著的伊芙,因為太痛苦了,所以才想在夢裡忘卻一切,創造了什麼都不知情的我呢?」

  聽完伊芙的話,蓋瑞垂下眼,朝地板角落掃去。

  「假如說真是這樣好了,那“夢裡的伊芙”……也就是說妳,妳覺得人家也是真正的伊芙夢中創造的一份子嗎?」

  眨眨眼,伊芙轉回臉看著蓋瑞,正巧撞見他將雙手插入破爛大衣口袋的動作。

  「…………不,蓋瑞不是。因為我的夢中,從來沒有出現過像蓋瑞這樣的人。」

  「咦,是這樣嗎?還是妳又忘記了呢?」

  原本回答得相當肯定的伊芙一時語塞,不知道怎麼回應蓋瑞的問題。

  「伊芙有聽過一種說法是夢中的事情都是相反的嗎?」

  「相反……?」

  「嗯。比如說夢到親人死去是為對方添壽,而且越難過添越多呢!」

  「咦……?」

  訝異地睜大眼睛,蓋瑞從裡頭讀取到想繼續聽下去的訊息。

  「可是又有人提出截然不同的看法,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有時是不斷的去想到,才做出相應的夢境呢。」

  「那我……」

  「別急。以這些例子為證,假如說“妳”是夢裡的伊芙,那麼妳醒來的難受是不是因為分擔了真正的伊芙的痛苦?又或者,因為妳非常的難過,相反的來說,真正的伊芙是不是正在非常開心的笑著呢?只要角度不同,得到的結果也會不同呢。」

  雙手十指交疊,他繼續說道:「可是最重要的,伊芙,妳怎麼想?妳覺得妳才是夢境嗎?如果妳是夢境,周圍的人都是夢境嗎?還是說,妳是人,但是妳認為把夢境裡的自己遺忘了很不應該,才覺得自己是夢境呢?」

  「我……」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有線電話鈴聲大響,打斷了伊芙的話。

  「嗚啊!討厭,一定是老闆打來的啦!」蓋瑞抱怨著先接起來阻斷鈴聲,用一隻手捂住話筒。「總覺得我們很常被電話打斷呢!」

 「嗯,就是說啊。」站起身將板凳推像蓋瑞的位置,伊芙體貼地說:「你忙吧,我的朋友似乎也急著想走。」

  「嗯?噢噢,不好意思吶,伊芙。下次再聊吧!」

  「好的。那麼,蓋瑞,下次見。」

  「下次見喲,伊芙!」

  看著少女小跑步的離開店,蓋瑞這才放開話筒上的手,並將聽筒端接到耳朵邊,一陣咆嘯頓時毫不留情地灌入耳膜。

  『喂!你這傢伙什麼時候變成聾啞人士了?我剛剛說的你到底有沒有聽到啊?』  

  「抱歉,沒有耶。」嘴上念著道歉,實際上沒多少悔意;蓋瑞自顧自地問:「吶,自己也不是很懂……應該說,自己也為和別人相同的煩惱而困擾著卻頭頭是道說得很像有一回事的人該怎麼稱呼啊?」

  『啊?自做自受吧?』

  「喂喂喂,你這是形容詞吧。」

  『啊?是喔?管他那麼多,不重要啦!話說你剛剛在我上課前--』

  「是啊,是不重要啊。」聽到友人毫不在乎的回應,蓋瑞噗哧一聲笑出來,一笑就一發不可收拾,在電話另一端看不見的情況下笑得流出眼淚。

  『…………喂,說真的,你沒事吧?』

  「沒事,人家好得很。別提這個了,剛剛在你上課前跟你說的是………」

 

 

0.4

 

  我又再一次夢到。

  在一片漆黑中摸索不知形體的某樣事物,潮濕地、潮濕地,融化在空氣裡煩躁的霉味縈繞不散,令人乾嘔想吐。

  這條道路有走到盡頭的一天嗎?這個世界有產生光的一天嗎?一邊思索這些問題,一邊努力地走下去,在這裡唯一的好處就是不會疲累,只不過,精神仍然不斷地耗損、再耗損。

  到後來,我有了一同行進的夥伴。溫柔地支持著我,陪在我旁邊,讓我覺得這條路縱使再怎麼可怕,也有陪我前進的力量。但我們注定分道揚鑣,無論我們想不想。

  最後、到最後--我出來了。出來了,卻難過地想哭。在這段旅途中,我很明白我失去了很多東西,我並不想丟下任何東西,卻莫可奈何地被強迫走其中一條路,那就像是要年幼的孩子在離婚父母親間做抉擇。

  從來不肯聽我的希望、我說的話,我做的事,像是被誰安排好一樣,獨演默劇小丑,無論我想哭還是想笑,都會被要求在規範好的時間內做出完美的表演供台下觀眾欣賞,接受偶爾零落偶爾澎湃的掌聲。

  於是我醒來。

  睜開眼睛,讓眼淚流淌,重複被淚液侵蝕而刺痛發紅的眼角能讓我瞭解到噩夢只是噩夢,我還好好的活在幸福裡。

  而越是明白這些事,越是讓我無法承受。

  好想告訴你們。

  有事情非告訴你們不可,可是……

 

8.

 

  最近變得很期待每天的放學時間。

  「伊芙!妳今天也要去嗎?」

  「嗯……有點……想去。」

  「那就是要去嘛,走吧走吧!」

  通常去位於都市邊界的商店街時,雙馬尾少女總會這麼嬉嬉鬧鬧地陪著她去,而到了目的地卻又總喜歡玩起捉迷藏,老是等到她要離開才突然出現企圖嚇她;伊芙甚至不太確定好友究竟有沒有和蓋瑞說過話,以及除了第一次來時有買東西的跡象外、她有沒有因為想買東西才陪她來。

  若是因為她不由自主使出的任性讓對方犧牲自己的意願只會讓她內疚不已。

  才這麼想著要問出口,雙馬尾少女就像看透了她的心思,邪笑著毫不客氣地揉捏她的臉頰。

  「伊芙,妳不要想太多。我會跟妳來是因為我想來,完全不勉強喔!」開朗地說著安慰的話語,雙馬尾少女總是這麼體貼又活潑。

  相較自己時不時陰沉灰暗,實在耀眼得多了。

  「讓我猜猜妳現在在想什麼?」

  「咦?不要啦……」

  「妳現在在想,自己是個很糟糕的人?很沒用、什麼都做不好?」

  「……………」

  「伊芙,我有話想對妳說。」

  鬆開在柔嫩頰肉上肆虐的手指,轉而輕輕捧著,雙馬尾少女對她說道:「我啊,最喜歡伊芙了喔。」

  「所以,請妳不要討厭妳自己。」

  五味雜陳,說不上來是開心還是傷感的情緒讓伊芙口乾舌燥,她只能定定地回望雙馬尾少女堅毅的雙眸。

  「好啦!我說完了,走吧!」

  「…………等等!」

  拉住雙馬尾少女的袖子,伊芙這幾個月來第一次真實感受到她捉住了動如脫兔的少女。

  「嗯?怎麼了?」

  「那個………」

  太過著急地說話致使她不小心咬破了舌頭,嘴裡一股濃甜的腥味悄然擴散。

  「妳也是。我最喜歡妳了,妳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咬著下唇,伊芙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說:「我想將妳好好介紹給我新認識的朋友,別再逃了,好嗎?」

  「……………………」首次面對她的話沉默不語,雙馬尾少女一向顯得歡快的嘴角似乎一瞬間抿緊了些。

  「好啊,伊芙。」她這麼回答道,用稀鬆平常的語氣,彷彿剛才的表情是伊芙的錯覺。

  「好啊。」

  她又重複了一次,伊芙瞧見她的眼角閃著光芒,少見地濕潤了。

  她們肩並著肩,手牽著手來到店門口。

  「……說好了喔。」

  「嗯,說好了。」

  象徵性地小指勾小指,雙馬尾少女對伊芙說:「我在這裡等。」

  微微頷首,伊芙走進美術店,夕照下覆蓋柔和澄黃色的店內擺設一如往常地亂中有序。

  「喲,伊芙,下午好。」這幾個禮拜以來在脆弱的時候用自己的方法支持著她、帶給她新觀點的男子坐在陳設雜亂的小櫃檯後,鼻樑上的黑框眼鏡因為低頭寫字的動作微微滑落,察覺到她來訪後他抬起頭,自然地打了聲招呼,接著繼續埋首於案牘。「不好意思,人家現在有點忙,妳先自己逛逛可以嗎?」

  「好的。」回應對方的招呼,伊芙雙手自然垂下置於腿部,但並沒有離開門口。

  「嗯?發生什麼事了嗎,怎麼不進來呢?」好一陣子後,發現少女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為了打發等待時間在店內隨處看看,蓋瑞奇怪地抬起頭詢問。

  「那個,蓋瑞,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嗯嗯,當然好囉。」

  「你和老闆是很要好的朋友嗎?」

  「嗯…………算是吧,畢竟能和人家當這麼久的朋友的也只有他嘛。」

  「我很感謝老闆。」突然這麼說道,伊芙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子,每當禪述重要事情時,這個動作總讓她感到安心,只要這樣做就能好好的表達自己的意思。

  「因為老闆,我才能真正地去認識蓋瑞。在認識蓋瑞以前,有很多事情我不能理解……你讓我知道,很多很多新的世界,我真的很感謝你。」閉起眼睛深呼吸,接著她昂臉,「但是之所以能夠遇到蓋瑞、遇到老闆,全部都是因為我的同學,她同時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想……將她正式地介紹給蓋瑞認識,因為你們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直視結識伊芙以來她完全不逃避、第一次主動的眼神接觸,蓋瑞放下手中的檔案。

  「人家知道了。是那位幾乎每次都陪妳來的孩子嗎?」

  「是的,只是她喜歡惡作劇,似乎從來沒有讓你看過她………」

  「請務必讓人家見見她,畢竟是因為她,人家才能和伊芙變成好朋友嘛!」

  發自內心地微笑起來,伊芙舉步向店外踏去。

  「就是她--」

  指著門口將雙手擺在背後、頭上綁得高高的茶色馬尾隨風旋動的少女,她正用鞋跟踢著黃石道路表面。雙馬尾少女注意到蓋瑞和伊芙便停下動作,直挺挺地站著面對兩人,但一句話也不說。

  整天待在店內的蓋瑞跟著伊芙的腳步走出店,為落入山頭一半的紅輪瞇細了眼,他盯著外頭良久並四處張望一陣,才輕聲說話。

  「伊芙的朋友真的很擅長惡作劇呢!」

  「欸?」

  「人家可能待在房間裡太久了,看不是很清楚;但是伊芙的朋友很會捉迷藏,讓人家難以找到她的身影呢!」

  「呃?」

  在蓋瑞的視野裡,平房居多的偏遠商店街街景沒有變化,幾個來散步的路人中也沒有和伊芙同年齡的少女。

  只能錯愕地發出單音節,伊芙舉著的手還未放下,雙馬尾少女也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曾移動。

  她的身體周圍浮著夕照的金色粉末,宛如披覆著薄紗。

  「唉呀,討厭,果然是這樣呢。」彷彿早就知道情況會演變至此,雙馬尾少女來回墊著腳尖和腳跟,馬尾尾端隨著動作在半空劃著圈。

  「不過,這也沒辦法嘛。」自言自語般說著,她旋踵離開,向著遠離夕照彼端的黃石道路輕快地走去。

  「……等等!」瞪大眼睛好一會,神智空白一陣後,伊芙才意識到雙馬尾少女的舉動;她擢足狂奔,想追上已經離開好些距離的少女。

  「欸、欸?伊、伊芙?」在伊芙突然喊出等等並奔跑離去後,被留下的蓋瑞對於急促地喊了聲她的名字,而幾名路人也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

  他對情況一無所知。但他有種感覺,無論如何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追上伊芙,不能放她一個人。

  腦袋冒出這麼些想法後,蓋瑞手忙腳亂地將店內鞋換回外出鞋,把木格門關緊鎖上,拔足朝伊芙離開的方向跟了上去。

 

  黃石小道時而蜿蜒時而筆直,它沒有叉路,但彷彿像有生命力似的不斷拉長身軀向前延展。

  在最前端,一名少女在追著另一名少女的身影。

  「等、等等我!」對綁著雙馬尾的少女喊叫著,腳步也緊跟著跑動,但像是被阻隔似地,伊芙始終追不上前方愜意走著的少女。

  雙馬尾少女像是忽略她的呼喚,逕自朝前邁進。

  「等、等等………不、要,丟下我………」心緒急起來,伊芙更加努力地催促雙腿跑快點,秋季微涼的乾燥空氣大口大口吸進咽喉,她可以感受到乾澀的苦味侵占了喉頭。

  雙馬尾少女向前走著、走著,黃石道路像要通往彼端般,延長再延長。

  終於,黃石道路在一個能夠俯瞰四周的小山丘抵達了終點。

  雙馬尾少女站在黃石道路的底端,許是小山丘平時造訪的人煙稀少故整理次數較低的緣故,周圍野草長得又密又高,直到淹沒她小腿的高度。

  「哈、哈……………」喘著氣,伊芙撥開汗濕的瀏海,望著她的好友。

  「為什麼、妳要逃……?」顫抖著聲音,她這麼問。

  「不,我沒有逃喲,伊芙。」搖搖頭,雙馬尾少女答道。

  「那為什麼……」

  「因為他看不見我,只是如此而已。」

  每次都能瞬間瞭解伊芙的疑問,雙馬尾少女在她問出口前便給出答案。她笑得一臉坦然,可是與平時無異的笑容看在伊芙眼底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

  「而我也知道,他無法看見我。」

  「為什麼……」

  「因為我存在,也不存在。」伸手觸碰高揚的草梗,雙馬尾少女如是道。「伊芙,妳一直都明白的。」

  「這不可能。我們每天都在一起!」

  「是真的,伊芙。」

  語氣肯定地讓怯懦起來的伊芙無所適從,雙馬尾少女與自己相同的制服包裹著的柔軟軀體線條稀薄得好像隨時都會消失在草叢裡。

  「因為我就是妳啊,伊芙。我是妳期望的自己,但不知從何起,妳將我分離出來,成了妳的“朋友”。」

  「不對,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度過很多快樂的時光,暑假來臨前,我們拆分冰棒,妳還邀請我去美術館……」

  「給妳冰棒的是發傳單的年輕女子,那傳單就是美術館的宣傳廣告;決定要去的人是妳呀,伊芙。」

  「不、不對,因為在美術館,妳給了我妳進入美術館需要的參觀費,還要我幫妳在簽到簿上簽名……」

  「那是伊芙下公車後跑得急,到美術館後不小心把錢包掉在地上沒發現,被站在旁邊也來參觀畫展的大姊姊撿到了,她將錢包還給妳,順便請妳先替她簽上名字罷了。」

  「不、不是這樣的……因為遇到蓋瑞後,我聽見妳在找我,我才和蓋瑞道別……」

  「不是喲,是因為伊芙首次自己逛畫展非常緊張之餘還撞到人,而被撞到的蓋瑞又顯得太親切了。妳一下子無法接受他的親切,才想著要逃離。」

  「但是妳後來還找我來這裡!來這間美術店!」

  「伊芙,妳忘了嗎?那是老師特地打電話通知全班同學的,這裡有間畢業校友開的小販售店,剛好也離家不遠,妳收到消息感到好奇想先來看看的。」

  「可是妳還和我聊過蓋瑞的事……」

  「伊芙,實際上妳對蓋瑞的事是怎麼想的呢?」  

  不斷地提出質問,又不斷地被一一駁回,無法再說下去的伊芙只能攢緊裙子,將下唇咬得發白,這樣才能讓眼睛周圍的熱氣不至於幻化做水。

  「伊芙,妳在各個地方將我合理化,但我就是妳。」

  「不是……不是這樣的……………」

  「伊芙,好好看著我,好嗎?」柔聲地安撫道,雙馬尾少女向前靠近伊芙,捧起她的臉。

  接著她舉起手,解掉紮著左邊馬尾的鮮黃色緞帶;再移到右邊,解開另一條緞帶。

  茶色的髮絲散在空中,落下的長度與她相等。

  雙馬尾少女瞇起眼開口說話,歡快的語調宛如講的事情不過是茶餘飯後的閒嗑牙。

  「伊芙,我的家住哪?」

  「距離我家後兩個車站……」

  「妳知道那裡是哪裡嗎?」

  「哪裡……?」

  「是美術館那一站喔。和爸爸媽媽第一次去的時候,就是搭電車過去的。」

  如此說道,她將解下的鮮黃色緞帶塞進伊芙手中,但並沒有就此將手抽離。

  「伊芙,我是妳想像中理想的自己。因為在美術館裡遇到痛苦的事情太多了,當時的伊芙沒有辦法承受,甚至變得越來越消極,也讓爸爸媽媽擔心起來;為了強迫自己振作,妳想出的方法就是創造出我。如果……“自己”能夠又開朗、又活潑,就不會給大家添麻煩了,妳是這麼想的喔,伊芙。」

  收緊少女放在自己掌心的手,她感受著若有似無的溫度,鼻腔不能抑制地酸澀起來。

  「但因為我是妳,所以我明白。伊芙其實……非常的堅強,很勇敢,從來沒有想要扔掉所有痛苦的事;雖然暫時因為保護自己的精神不裂解而塵封起來了,也只是為了讓自己慢慢接受而已。妳其實很想喜歡“做出決定的自己”,只有喜歡自己的時候到來,願意接受過去的時刻才會到來;妳想將我介紹給蓋瑞,代表妳終於具備接納自己的心理條件了,伊芙。」

  一字一句,少女都說得那麼綿密而細柔,跟在盛滿熱水的浴缸裡添入浴劑打出的雪白泡沫相仿。

  「我……」

  「在無法成眠的夜晚,妳都覺得有怪物在敲著心門。就像那首異國兒歌一樣,『在很深很深的夜裡,會有虎姑婆』。」

  「那是……」

  「為了入睡,妳會欺瞞自己,只要妳不哭、當個乖孩子,恐怖的事情就不會來找妳,如此就能好好睡了。但是偶爾仍是會在午夜夢迴的時候,再次夢見被妳遺忘的過去。」

  「…………」

  「伊芙,妳都記得的。」

  不想承認。

  不想承認,她想對雙馬尾少女喊叫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想握緊手中和自己相同大小、指甲修剪整齊的雙手,拒絕接受她說的一切。

  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

  「伊芙。」再一次地呼喚,少女讓伊芙與她的視線平齊。

  「哪,伊芙,我叫什麼名字?妳知道,但妳從未叫過。」

  圓圓的臉、酒紅色的瞳孔,從暖茶逐漸轉深的牛奶巧克力色髮絲,宛如自己正照著鏡子映照出的影像。

  「………………伊芙。」

  「沒錯,我是妳,我是“伊芙”。」

  少女讓手從伊芙掌中滑落,轉而抱住她此時此刻變得單薄的肩。

  「伊芙,謝謝妳喜歡“我”,願意面對“我”……現在妳選擇要挑戰過去的自己了,我該回到妳身上,不再是虛實“好友”的身分,而是真真切切地,回到妳的身上。」

  「這不是消失,伊芙。我不是消失,只是重新與妳合而為一了。妳要去尋找的、投射在“我”身上的事物還在等妳,伊芙。我會一直陪著妳的。」窩心的話語消散在耳畔旁,伊芙緊閉起雙眼,因為明白這一切都是她創作出來的幻覺。

  即使是自己做出的自己,也仍在替自己擔憂。

  無力地跪倒在黃石道路上,影子以快融入土壤的淺淡顏色呈現在地。

  「伊、伊芙?呼、呼--!」當蓋瑞拔腿追上來時早已失去伊芙的身影,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令他決定沿黃石道路尋找少女的身影,一路追到底,只見伊芙孤單地一人跪坐在地。

  「伊芙!妳沒事吧?」顧不得喘氣,蓋瑞連忙檢視少女身上是否有受傷,在確認除了少許瘀青外沒有任何出血的傷口後,他才鬆了口氣。

  「伊芙,怎麼了?為什麼會跑到這裡來?」站著吁氣,蓋瑞朝小山丘下望去。「欸?怎麼……這裡是那間美術館的後山啊……沒想到這麼近………」

  坐落在遠處一段距離的白色中古建築物,蓋瑞新奇地說道。但伊芙並沒有因此有反應,仍然垂著頭一動也不動。

  太陽下山後,颳來的風帶著入秋的涼意。

  「伊芙…………」在她身旁蹲下來,蓋瑞輕輕叫著她的名字,並脫下身上的破舊外套蓋在她肩上。

  在他嘆口氣準備起身時,伊芙扯住他內衫的一角。

  「蓋瑞…………」

  「嗯?」

  「…………芙,我是伊芙,蓋瑞。」仰起臉,伊芙咬著唇口齒不清地說道,她白皙的臉佈滿水痕。

  「我是伊芙、伊芙、伊芙!我是伊芙--啊哇哇啊啊--」像個孩子大吵大鬧,伊芙不斷地重複相同的話,到最後她皺著臉嚎啕大哭起來。

  「蓋瑞,我是伊芙、是伊芙啊--嗚嗚嗚嗚嗚嗚啊啊啊哇--」

  就算是在講述噩夢時,蓋瑞也沒有看過伊芙在自己面前掉淚;面對嘶聲力竭哭喊的少女,他只能環抱住她,讓她源源不絕的淚水沿著他的背脊滑落。

  「我知道喔,伊芙,我知道。」

  聽見蓋瑞安撫的回應,伊芙只是抱緊他哭得更加賣力。

  而在哭得浮腫的視線彼端,伊芙似乎看見了一名金髮及腰的女孩也和她一樣,正在用幾近發狂的哭腔叫著女孩自己的名字。

  記得妳。

  一邊窩在溫暖的懷抱裡哭泣著,伊芙一邊在心底對金髮女孩吶喊。

  我還記得妳。

  我還、記得妳啊…………

  所以,別哭……

 

 

9.

 

  「欸,如果一個女孩在你面前崩潰大哭,你會怎麼做?」

  『蛤?蓋瑞,你什麼時候當成負心漢了?』

  「人家給你三秒換一個新的答案。」

  『啊--嗯--這很難講耶,要看那個女孩我認不認識啊。如果是個剛失戀、又是我的菜的女孩,那當然--」

  「嗶。」面無表情地按下按鈕,從耳朵移駕到面前的手機螢幕顯示出通話結束四個大字。

  打從一開始就問錯人了。

  大大地嘆了口氣,蓋瑞放鬆全身,向後自由落體式地倒臥在床。

  哭到不能自己、一直持續到明月高掛仍無法停止的伊芙到後來喪失說話的能力,只是不斷發抖發出嚶嚶啜泣,腳步虛浮到不扶著她肯定不到三步就會倒在路邊的地步。

  正當他煩惱該怎麼幫助伊芙回家的時候,正巧伊芙的手機響了,是擔心女兒外出尚未回家的伊芙母親;告知身分並簡述情況後,透過與伊芙母親的連絡,他慢慢地按照指示一步步陪同伊芙搭車回家。雖然途中被投以不少異樣的眼光、甚至連車掌都特地來關心伊芙的狀況(或者可以說是來確認自己是不是人口販子),但現下情況他也沒法去理會那麼多,快點將伊芙平安送回家才是當務之急。

  與伊芙母親的電話連絡從頭到尾沒有斷過,直到來到伊芙家大門,直到看見她將手持聽筒夾在頸間急忙衝過來打開門、在確認伊芙回到家那瞬間露出憂喜參半的表情後,蓋瑞相對緊繃的神經也才稍微鬆懈下來。

  「謝謝你、謝謝你,這孩子從小到大一直以來都很乖巧,但最近不知怎麼搞的,好像有些小祕密,為人母的我居然沒能看出她的煩惱這麼大……她平常絕對不在外面哭的,您一定是這孩子相當信任的人吧,真的很謝謝你,帶伊芙回來……」相較於不斷低頭鞠躬的母親,伊芙的父親一語不發的摸著不能好好說話、沉浸在激動心緒餘韻中的伊芙低垂的頭顱,從頭到尾只有默默地看向他一眼,微微頷首致意。

  透過赤裸裸的眼神表現,想必穿著隨興、算不上能遮醜的破爛外套還蓋在他女兒身上,不三不四的自己在做父親的眼裡絕不是能稱得上可信任的人。

  「不會的、不會的,那……人家就先告辭了。」

  「請等等,讓我們請您吃頓飯吧?還有您的外套……哪,伊芙,蓋瑞先生要離開了喔,快點把外套還給人家?」

  伊芙像失了魂,完全沒聽見母親的問話,只是手還緊緊抓著外套不肯放;處在玄關的四人就這樣持續不算短的尷尬,直到蓋瑞試圖打破僵局。

  「那、那個,不用還也沒關係啦!人家覺得現在最重要的是讓伊芙好好休息……」

  「怎麼可以!那這樣好了,等伊芙願意放開外套之後,我洗一洗再送去還您好嗎?」

  「這太麻煩………呃,好的,就這樣吧。」

  明顯接受到同為男人一定能感受到、名叫敵意的視線攻擊,蓋瑞扭轉原本可能繼續拖到時間的禮貌措辭,乾脆地接受了伊芙母親的提議。

  在盛情難卻下互相留了家庭通訊錄和美術店的名片,在伊芙母親的簇擁下走出大門。

  「不好意思,還麻煩您跑這一趟。」

  「不會的,那麼人家告辭了。」

  在厚重木門闔起發出渾厚的卡楯鑲嵌聲後,一直處於虛浮狀態的蓋瑞才回到現實。

  回到家後隨便沖洗過便倒在床上不醒人事,隔日清醒後他睜開眼,迷糊的暫時喪失了時間感,毫無節制的長時間睡眠令腦袋昏昏沉沉,喉嚨像被抽乾水分般發澀。

  「………啊啊,不知道伊芙怎麼樣了。」翻過身將臉埋進枕頭悶悶地說,蓋瑞探出手摸索擺在床頭櫃的電子鐘。

  下午兩點整。

  今天他完全沒有動力開店,都過日上三竿了還窩在家裡賴床。

  可以說是因為知道伊芙今天不會來店裡的緣故,也可以說是因為自己還不能壓抑胸口一股毛線纏繞糾結成團那樣煩躁感受的緣故;一邊想著反正也不會有多少人上門,少許客人就偶爾讓他們吃吃閉門羹吧之類不負責任的藉口,繼續毫無罪惡感的頹廢在床。

  換言之,現在他只想放縱自己。

  就這麼賴著賴著直到肚子終於抗議起來,他才拖著痠痛的身體爬起來,到回國以後才又開始起用的廚房。

  說是起用,不過自己大多時候都待在店裡,吃食大多都在外解決,晚上關店後也是順路帶晚餐回家,廚房的使用率除了早上的烤吐司機外根本可悲的趨近零。

  從洗手檯下的櫥櫃取出平底鍋放到瓦斯爐上,他打開冰箱確認食材,從裡面挑出幾個蛋和一盒醃漬好的培根。

  就這近傍晚的過渡期間,照理來說應該煮個麵食之類能確實果腹的東西,但他實在稱不上有胃口,決定按照今日早餐的菜單隨意解決。

  試著把煎好的荷包蛋和培根擺出笑臉的模樣讓心情振作點,一手將烤好的吐司從麵包機裡取出放進盤內端到桌上並坐下來。

  思量著待會該做些什麼,蓋瑞無聊地用叉子戳著半熟蛋黃表面的薄膜,戳著戳著他手一滑,一不小心用力過頭讓叉子前端整個沒入蛋黃裡。濃稠的澄黃蛋液從叉子與破口間的隙縫滲出並順著蛋白向周圍流淌,讓他精心擺製的笑臉轉眼成為哭花的臉。

  「…………唉。」看到這景象就令他回想到昨日的事情。也不管肚子還在抗議,他放下叉子回到廚房收拾殘局,從茶罐裡撈出兩包便攜式茶葉包丟進瓷杯裡,移到電熱水瓶下沖泡。

  來回扯動紙吊牌移動茶包,茶葉接觸到水的部分逐漸解離出濁紅色霧體,讓他回想起沾染顏料的水彩筆放入清水自然旋開的飄渺圖樣。

  蓋上杯蓋耐心等待咖啡因、香氣與水融合成茶湯,回首環視一樓沒有明顯隔間一體成型的家,從他處的廚房吧檯看過去,餐桌和客廳的分界線只有半個磁磚,快變成擺設之一的電視機後方的接頭沒有插著也看得一清二楚。

  從店裡忙回來後他半荒廢打掃家裡的工夫,幾疊藝文雜誌和報紙看過就放在沙發上,友人寄來的捏塑材料拆開來就隨意置於桌角弄成一堆,一塊上頭標示好起手點的胚土還包著保鮮膜孤伶伶地處於客廳方桌中央,被他臨時以塑膠罩罩住確保不會乾掉。

  有人說過,環境髒亂的話心也會跟著浮動起來。

  「……來打掃吧。」雖然明白這句話並不適用自己的狀況,不過他想藉此轉移焦點,拿掉杯蓋啜了口有點燙嘴的茶水,蓋瑞喃喃自語道。

  他的家就算是號稱空蕩蕩的,兩層樓打掃起來仍不是一件簡單的差事。

  首先最大的難題就是該從何處著手。

  最要緊的是客廳,因為不確定伊芙的母親究竟會挑哪個地點登門拜訪;他把書籍紙張類綑在一起、工藝材料分門別類裝箱好,來回好幾趟先搬到二樓樓梯口放著,再從廚房後面的掃除櫃拉出沒使用過幾次的水桶、抹布、掃把、拖把、擠水器………等一系列清潔用具。

  不一會的功夫,掃把就沾滿塵絮,拖把和抹布也從米白拖成髒濁的灰色,蓋瑞捶捶發酸的側腹,望著煥然一新的客廳吁了一口氣,著手收拾起等到二樓整理完後才會再動用到的傢伙們。

  走上二樓,將堆積在門口的雜物堆們一一照屬性歸類進不同的小房間,最後他提著兩大捆雜誌打開書房的門。

  「--咳!咳咳咳咳!」漫天灰塵在他用腳推開門時張揚飛起,顯示主人沒使用的年歲有多漫長;毫無心理準備受到粉塵攻擊,蓋瑞一時間只能任由反射神經不斷作用。

  「哈咳--可惡,咳!」好不容易停止咳嗽,蓋瑞摸到書櫃邊,找尋能夠放製的位置,但占據掉書房三分之二的書櫃卻每一個都塞得滿滿的,就連書上方與夾板間的空隙也物盡其用地橫放著小本書籍;見狀,他想起曾經過分用功的日子。

  「這下沒轍了。」放眼望去,沒有一本他捨得丟棄。

  莫可奈何地將雜誌維持原樣不動放去書桌,蓋瑞隨手從架上抽出一本藝品書,拉出書桌椅就翻看起來。一冊、二冊、三冊,等回過神來他的手已經沾滿薄灰,書籍在腳邊形成了小山丘。

  長期拉下百葉窗的窗戶照入一格格的橘黃光條,桌上型小鐘指針走過了五,到了日落時分。

  「唔。」用手腕內側揉揉酸澀的眼袋,蓋瑞停下閱讀的動作,將書本一一按照買書時自己做的編碼歸位。

  「欸、欸,啊哇哇哇哇!」擺放至高處的雜誌時,蓋瑞沒注意到袖子被老舊突出的鐵釘勾到,欲轉身時一個不穩便趴倒在書架上,引起了慘不忍睹的連鎖反應。

  「痛痛痛痛………」早就知道自己買書習慣只進不出,因此最初在構想書房時特別去找了實心書架,憑上頭的藏書與推擊這股力頂多是搖晃,還不至於讓書架倒塌;只不過書本們就沒這麼聽話了,一排排像瀑布一樣從書架跌落下來砸在他身上,他只能慶幸還好上半層的書並不重。

  「嗯?」掙扎著爬出書堆後,他在裡頭看到一個格格不入的陳舊木盒。

  將木盒從書堆裡撈出來,沉甸甸的重量壓在手裡,不知道到底裝了什麼;硬是靠蠻力把生鏽的移動機關掰開,從中掉出一小塊輕飄飄的布。

  「這是什麼?」捏住其中兩個角將布攤開,原來是一條織工精細的蕾絲手帕;上頭有些沾染潮濕造成的黃班,以及清洗過後淡到看不出來的紅棕血跡。

  對於這條手帕的來歷他毫無頭緒。

  「啊,不過……」七年前手曾經受傷過。他也是用這個外力當做其中一個藉口,跟隻喪家之犬一樣逃到國外過著美其名旅行的頹靡日子;那時候離開這裡前用來包紮傷口的似乎就是這條手帕。

  「嗯--可是為什麼會放在這種地方呢……」還用木盒好好的收藏起來,到底是為什麼?絞盡腦汁回想,蓋瑞將蕾絲手帕左翻右翻,最後在角落發現有些褪色的刺繡縫線。

  「I……b……?」指腹擦過英文字母刺繡,唸出口後他慢慢地睜大眼睛。

  Ib。

  有個小女孩。

  她大概只到自己的膝頭,明明很害怕,可是在一同行動的過程中不吵不鬧,最初最初會遇上她,也是因為她救了自己。

  救了自己?

  放下手帕,將木盒拿起來搖,想知道裡面還有什麼線索;只見裡頭飄出美麗的藍色碎片,但一碰到腿上就碎成粉末,半點痕跡也不剩。

  藍色……藍色的………………薔薇…………

  那女孩將藍色的薔薇從瘋狂的藍衣女人那奪回來救活了,交給自己。

  單手掩住右眼,沉寂在自己腦袋深處總是一閃而過的記憶逐漸清晰起來。

  他牽著……她的手…………兩個人在一起………然後,她出現了;三個人……後來暫時分開,他遇到一堆讓人厭惡的事情和極其詭異的房間,在某個書房裡發現了她其實是…………後來為了她,他將藍薔薇交給她………藍薔薇在面前一片片落下,隨著快窒息的剜心疼痛………

  好多好多遭遇、好多好多重複發生的事,他怎麼會忘了呢。

  「不行………不對,現在不是整理的時候……」顫巍巍地站起,滿地的雜亂和腦內記憶中充滿碎玻璃、兒童繪本、蠟筆塗鴉和灰燼的遊戲房間重疊在一塊。

  美術館。

  這幾年時不時想起的丟失的記憶,全部和美術館有關。

  『你好,我叫…………………』口齒清晰的自我介紹和可愛的說話方式,是對那孩子初次見面時的印象。

  和伊芙,和那孩子,三個人。

  「該死!」低聲咒罵一聲,他將防止打掃時弄髒衣服的圍裙解下來扔開,跌跌撞撞的衝下一樓,用抖得厲害的手將外出鞋套到腳上,抓起鞋櫃邊掛著的鑰匙就推開門出去再用力甩上。

  去那裡。

  只要去那裡,就可以找到答案。

 

 

10.

 

  眼皮重得像鉛塊,全身盜著冷汗,感覺得到自己被裹在被窩中,渾身溫度卻低得像處在冰窖裡,唯一能意識到的溫度來自於被人緊緊握著的手。

  「………媽媽?」嘴唇乾裂得像好幾年沒開口說話,一絲腥味從裂開的唇線裡竄出,微微潤濕了結皮的唇面。

  「伊芙,我的小寶貝;妳醒了?」

  「……嗯。」

  溫柔的手有些急切地撫摸自己的頭,再一次次地探測額溫,最後她感覺自己被緊緊擁抱。

  「天啊、天啊,我的小寶貝;還好妳醒了,要不要喝點水?肚子餓不餓?」

  「想……喝水……」

  「好,妳等一下,乖乖躺著,媽媽去幫妳拿水來。」

  這裡是……她的房間?

  簡單的眼球運動在此刻每轉個角度就像在剜眼般刺痛,房間內一片漆黑,光芒自半闔的房門透入,指引著通往外面的道路。

  於是又想起深鎖在保險箱裡的過去。

  虛假世界如夢似幻,踩在腳下的地毯觸感卻又那麼真實。

  「伊芙?」悄聲叫喚著,母親推開門走進來再關起,一舉一動都謹慎得不發出任何噪音。

  她輕輕扶起自己坐穩上半身,再協助自己一點點的從杯璃杯裡攝取溫度適中的開水,身體傳出嚴重的缺水警訊,但是嘴巴無力地只得慢慢吞嚥。

  「伊芙,今天媽媽先幫妳請假了;妳有一點發燒,要好好休息喲。」溫和地沒去過問自己昨天究竟做了些什麼,在教育方面總是相當嚴厲的母親在面前釋盡她能做到的溫柔,肚腹愧疚得絞痛起來。

  「妳……那個朋友會來看妳嗎?需不需要媽媽幫妳連絡?」

  「……她在的,媽媽。」

  放下水杯,不能克制地想微笑,一定是因為自己迅速瞭解了很多事,即使只有看不見的一點點,卻確實的向前邁進了的關係。

  「媽媽,她在的,她一直都在………改天,我將她介紹給您認識,好嗎?」

  「好的,我親愛的。妳現在需要靜養,知道嗎?剛剛讓妳吃了一點退燒藥,等妳可以下床時媽媽跟爸爸再帶妳去看醫生。」

  摸摸伊芙的頭才離開,房間內留下她獨自一人呼吸著通過灼熱鼻腔的空氣。

  書桌上的小鬧鐘的秒針滴滴答答地向前走著,時間是早上十點整。

  「…………咦…………」挪動身體,才發現身上的衣服雖然替換成鬆軟的睡衣,可是右手卻緊緊抓著某種粗粗硬硬的布料不放。

  那是一件破舊、綻線的毛呢風衣,不知道是無光的房內太昏暗還是布料本身的材質,導致它看起來就像褪色的黑雨鞋。

  緩緩張開手心,自己的指甲在掌肉刺出四個月牙形的紅印,再深些就會流血的地步。 

  蓋瑞,現在在做什麼呢?

  重新握住大衣角角後藥效發作,腦袋開始昏沉起來,伊芙再次陷入夢鄉。

  「伊芙,伊芙?睡著了啊,不知道這孩子餓不餓呢。」伊芙的母親端著一碗稀粥走入房內,看見女兒維持坐姿,頭不住地向前輕點,均勻的鼻息聲顯示她正睡得安穩。

  將粥擱置一旁,伊芙的母親上前讓她好好地躺回被窩裡,細心地替她蓋好棉被;那件風衣仍然被她攢著,如同溺水的人緊抓救命稻草般。

  親吻伊芙佈滿汗珠的額頭,她才又躡手躡腳地帶著粥離開房間。

  「親愛的,我覺得那孩子有點不對勁。」

  「嗯……」

  「我問她需不需要替她聯絡那個我們從沒見過的好友,那孩子只說“她一直都在”………這是什麼意思呢?她還突然說要改天介紹給我認識呢。」

  「現在猜測再多都沒用,我們還是等伊芙醒來再問吧。」

  表面十足鎮定的伊芙父親這麼安慰憂心忡忡、坐在椅子邊將臉埋進雙手的伊芙母親,只是他似乎沒發覺自己從容翻閱的報紙是顛倒過來的。

  「如果那孩子其實是生了重病怎麼辦?不是有人說過,過度壓抑會成心病?是不是我逼太緊了?」

  「不,不是妳的問題,別這麼緊張,好嗎?親愛的。」

  身為父母的雙方都一樣無助,但他們現在除了給伊芙時間調養別無他法。

  「………我去泡茶。」

  「嗯。」

  迷迷糊糊昏睡著的伊芙一直到傍晚才清醒過來。

  拖著虛浮的腳步,她從二樓的臥室開始攀著牆壁一步步走著,順著螺旋梯下樓來到客廳,那裡並沒有開燈。客廳方桌上擺著一張紙條和一碗用保鮮膜封住的稀粥,她拾起折得很工整的紙條攤開來,裡頭是母親娟秀的字跡。

  『給伊芙:爸爸臨時接到重要的工作出門去了,媽媽要去買個東西,晚上就會回家,如果肚子餓了先吃點粥,多喝水多休息,乖乖在家裡等喔。  媽媽。』

  收好紙條,拉過碗將保鮮膜撕開,裡頭的稀粥還溫溫的;幾頓沒在用餐時間正常進行消化作業的胃咕嚕咕嚕叫,她走進廚房拿了一隻湯匙,將粥端到餐桌上有些狼吞虎嚥地進食。

  待她心滿意足地將粥吃得精光,四肢也恢復了氣力,她想起蓋瑞的大衣被她遺忘在床上。

  匆匆回到房間拉起大衣,除了沾染到自己熟悉的洗衣精香,大衣本身還有著淺淺淡淡的麝香氣味,以及一種清新的檸檬甜味。

  糖果、少女、調色刀。

  『妳要去哪,我可以跟妳一起走嗎?好不好?好不好?不要丟下我……』

  女孩清麗的嗓音在背後響起,伊芙迴過身去,回應她的仍然是空無一人的寂寥。

  不對…………還有…………………………………

  太陽穴抽痛起來,各種記憶片段爭先恐後地分裂再組合,分不清楚誰先誰後,一切經歷看似平行線,卻又在角落交錯起來。

  女孩跟她一起出來過。

  她們共享同一張床,在同一張餐桌上吃飯,去同一所小學上課。

  很多、很多,重複又重複。

  最後,在打火機燃出的焰苗裡消失殆盡。

  女孩最後的表情,彷彿說著………

  不能,不能繼續待著什麼也不做。

  握緊拳頭,體內的“伊芙”似乎也推動著她的背,鼓勵她正視自己的想法去付諸實行。

  換上白襯衫、穿上自己最喜歡的紅裙,抱起蓋瑞的大衣,她深吸一口氣。

  「媽媽……對不起,我很快就會回來,很快。」

  接著她換上外出鞋,走出家門輕輕扣上,頭也不回地朝她再瞭解不過的目的地奔去。

  到車站時身體還很虛弱的伊芙已經氣喘吁吁,但她沒有慢下速度,很快地用月票刷過票匣,搭上正巧進站的電車。

  第一次覺得電車的速度如此的慢。

  就算強化玻璃外的景色已經連成多條色彩的延長線,她仍然覺得不夠快;要更快、更快點才行,只要去那裡,一定可以見到什麼吧!對於這點她有不知打哪油然而生的信心,懷中的外套傳輸給她無窮無盡的力量,有它就像蓋瑞陪著她,跟七年前一樣。

  兩個人,就不會怕了。

  所以,三個人一定…………

  預錄的報站語音響起,她迫不及待地站在門前,在自動拉門開啟足以讓她通過的大小後便起步奔馳。

  跑出車站、跑過水泥地、跑過草皮、跑過裸土道,鞋子濺起滾滾黃沙。

  哈、哈、哈、哈。

  耳邊只聽得到自己緊鑼密鼓的心跳,夜間路燈的光芒與眼裡閃閃發光的目的地相較之下黯淡許多,不對的奔跑方式讓腳底開始發麻痠痛,但她只是一個勁地向前跑。

  「哈………哈…………………」

  終於,夢中追尋多年、一直遙不可及的目標用它原本的樣貌鼎立在面前。

  皎潔月光下深紅磚牆像兩條乾化的血手臂,將露出獠牙那樣森冷陌生的美術館保護在圈裡,不讓任何人親近。

  渾身狼狽不堪,直到現在伊芙才有餘力撥開蓋住半邊臉濕透了的長髮,膝蓋不住發抖抽動,小腿肌隨時都要筋臠般緊繃著,她懷疑起現在停頓在門口的自己無力的大腿到底能不能再多踏出一步。

  「……伊芙?」

  扭動僵硬的脖子轉向左邊,同樣狼狽的人影映入眼簾。

  「唉呀,真的是伊芙?身體還好嗎,怎麼跑到這裡來吹風!」蓋瑞像個老媽子一樣碎碎念著跑上前替伊芙整理儀容,他老是蓋住左半邊臉的頭髮因為汗濕而撥到後頭,直視著她的一雙眼盈滿擔憂。

  「……那蓋瑞呢?」沒有回答任何一個問題,伊芙逕直吐露疑問。「蓋瑞為什麼到這裡來?」

  她毫無血色蒼白如紙的面容與窯烤前的素土胚相差無幾,冰冷而脆弱的,讓他想捧在手心裡阻絕任何傷害。

  「因為人家想起來了。」從臉頰兩側將嬌小的臉蛋托在掌心,與外觀相反,澎湃炙熱的血液和汗水的溫度襲來,在在證明她的生命正在流動。

  「和伊芙……和那孩子,在美術館裡的事情。」從牛仔褲口袋掏出仔細摺好的陳舊蕾絲手帕替伊芙擦去額際細密的汗珠,蓋瑞露出勘比哭泣的苦澀笑容。「這都多虧伊芙喔,讓人家想起重要的事。」

  哽咽突上心頭,強制讓它在咽喉消弭,伊芙跟著揚起笑容。

  來到這裡,用不著猜就知道彼此擁有同樣的目的。

  「……那……走吧?」

  「嗯。」

  握著的手互相傳遞溫度,與七年前相同。

  他們的答案就在裡面。

  私人美術館令他們重新相逢的短暫七日格魯特奈展期結束許久,門口展覽板上的過期傳單經過三個月的風吹雨打已經褪去泰半的顏色,孤單地等待著館主下次開辦新展覽時汰舊換新的日子到來。

  明明是閉館的時刻,連櫃檯人員都下班回家的當下,使用整片落地窗訂作的大門卻仍敞開著,像是特意等待他們到來般。

  「嗚哇--這麼乾脆,反倒讓人家開始不想進去了--」

  經歷過那些在可怕陰森的美術館裡追逐著他們的抓狂藝術品們,照理來說會是段完全不想再回首的過往,正常來說,應該就連踏入美術館這件事都會拒之千里吧。

  但即使費盡千辛萬苦逃離了,他們仍莫名地被“那男人”創造的世界深深吸引。

  那孩子,是否也正是被他們所處的現實世界深深吸引而陷入瘋狂呢?

  照明系統完全熄滅的大廳裡,兩人佇立在櫃台前,美術館裡掛回平時的私人收藏畫像,不分畫家也不分年代,各式各樣的作品陳列在牆。

  咯沙…………咯沙…………………

  硬物拖拉在地的聲音在除他們外空無一人的館內格外清晰,與清潔工拿著鐵耙堆積落葉時類似的聲響在迴廊裡搖盪。

  『吶,你們……你們,在做什麼呢?』聽見輕柔的女性嗓音如此呢喃,刮動地毯的聲響更加躁動。

  『你們哪……你們,在做什麼呢。』

  重述了一次,女性的嗓音聽來高雅動聽,不仔細聽甚至會以為是夜風吹過的撫觸太纏綿。

  配合館主喜好的館藏,牆上掛了裝飾用的古代燭台,此刻它們一盞盞自館前徐徐推進幽幽亮起,螢藍色的火焰間綴著點點綠芒。

  『吶,你們……為何,又再度來到這裡?』

  這裡仍然是私人美術館,但也不再是那間私人美術館。

  「妳是……誰?」猶豫一會,蓋瑞還是朝著前方問出口。

  磨地的聲音停止了。

  『我是……誰?不知道。我沒有正確的名字,所以,不知道。』女聲咯咯笑起來,銀鈴般響亮又悅耳。

  『吶,你們的回答呢?為何,歸來?這裡不再歡迎你們,我知道,你們也懂。』模糊的女性身影從走廊末端緩緩現身,穿著藍色綢緞禮服俯臥在地,看不清詳細輪廓的纖纖玉手握著鮮黃色的蠟筆,在地毯上胡亂塗鴉著。

  「我們來這裡尋找答案。」

  『……“答案”?』

  像聽見有趣的笑話,女子又咯咯笑起來。

  『這裡沒有“答案”,即使找到這裡來,我們也沒有答案能夠給予你們。』

  「有的,只有知道這裡的事,我們才能發現真正的答案。」

  面對女性否決的態度,伊芙開口回道。

  『喔,是嗎?』雲淡風輕地道,女子停下在地毯上塗鴉的舉動,纖指一彈,讓黃色蠟筆順著微微向下傾斜的門口地面滾動,最終停止在伊芙的紅鞋邊。『那麼,好吧。從此以後,我們再不會有交集。』

  『這裡是那男人創作的世界。他將他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投注到這世界裡,他在每件作品裡灌注靈魂,他為每個作品都創造一個身分,我們停留在這裡,和他遺留的情感……』

  『可是現在,那孩子,她消失了。』沒有波瀾的優雅語調訴說著,「那孩子,是特別的。她像人,但永遠成為不了人;她聽不到“我們”交流的聲音,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是“人”。那男人,多麼殘忍啊。對無心之物寄予無限之情,不論我們,還是那孩子。』

  『好了,你們還想知道什麼呢?“我們”,與“你們”之間,在毀滅的火刑降臨後早已到達了終點。』

  藍衣女子始終維持雜訊的身影斷斷續續地,像隨時都會消失不見。

  「那“妳”呢?現在能和我們對話的妳,也擁有情感,也是特別的不是嗎?」撿起腳邊的黃色蠟筆,伊芙抖著唇說道。

  『我所擁有的情感都是那男人賦予的。那時他怎麼對待“本尊”,我就是個什麼樣的存在,一個單純的複製品。』

  「………不,不對。妳一定也是特別的,跟瑪麗一樣--」

  『噓,女孩,我並沒有要和你們交流的意思。那孩子的逝去固然是你們帶來的變因,但這也算是她的終結,而我們陰錯陽差的相會也會成為歷史,從此以後不再發生。』

  「那為什麼,」問話開始急切,伊芙緊捏著手中的蠟筆,「為什麼,您當初在館內從來不肯與我們說話?為什麼?為什麼只是一味地……」

  『花。』打斷伊芙的問話,女子如此說道:『因為花。』

  『那男人喜歡花。尤其是玫瑰花,他讚頌玫瑰的美麗,那短暫易逝卻又擁有無比生命力的帶刺花朵,是他的鍾愛。而那是我們夢寐以求卻永遠得不到的,生命。』

  『話盡於此,那麼,永別吧。』說完,藍衣女子的身影漸漸稀薄,淡化在灰暗的氛圍裡。

  「等、等等!那個……大姊姊!我……並不想要……傷害你們!」在原地朝女子大叫怕對方聽不見似的,伊芙心裡的衝動告訴她,“不能就這樣結束”。

  「有個人……」沉默好一會的蓋瑞輕撫她發熱的腦袋,開口道:「有個人告訴過我,耶穌之所以自願被釘上十字架,並不是為了替人類受罰,而是割捨不掉永恆的事物。我想,那就是像妳們這樣的存在吧。」

  「可是總有一天,當無形的事物可以用另一種表現生命的方式呈現,是不是就不再是被遺棄掉的?能過著屬於你們自己的生命?」

  『也許吧。』

  也許吧。

  這樣的人事物,那樣的人事物,又有誰能夠打包票未來“一定”會如何?

  「我們會再見的!」

  會再見的。

  一定能夠找到在一起快樂笑著的方法。

  所以,請妳千萬別把有關瑪麗的記憶用悲傷的模樣刻畫進妳的夢裡。

  那樣太寂寞了。火焰在妳眼裡代表毀滅,但它是否能擁有其他可能性?

  藍衣女子什麼也沒有說,伏倒在地的纖弱身影溶解般消逝無蹤,排列四方的幽幽藍焰碰地一聲全滅,在他們一眨眼後,已不在那間奇異的美術館裡,而是冷颼颼的館前廣場。

  「蓋瑞……」

  「嗯?」

  「我不想要這樣做結束……」

  「嗯嗯,人家知道。」

  「我……不想要這樣的…………不想……………我想改變……我不要就這樣子結束……明明重來了那麼多次、那麼多次,可是………」

  「人家瞭解的喔,伊芙,真的。」

  太過溫柔的話語跟含進嘴裡的棉花糖一樣一碰就散,甜膩得讓人眼眶也糊了。

  「………蓋瑞,謝謝你。」

  「………人家才是要謝謝妳呢,伊芙。」

  謝謝在我下定決心的時候,還有另一個人緊握著我的手。

 

 

Final.

 

  「伊芙!快點快點!要開場了啊!」擁有一頭柔軟、像奶油犬一樣蓬鬆的金色短髮少女拉著另一名將牛奶巧克力色長髮盤在後腦勺的少女,她率性的舉動天真無邪,雀躍的腳步跟清晨醒來的麻雀無異。

  「咦?等等啦,只是開始進場而已啊……」

  「快點嘛快點嘛,怎麼還能這麼冷靜呢?這可是妳的舞台喲?啊,好多人噢!伊芙伊芙,妳真的好棒喔!好厲害!那--麼多的人都是為了伊芙來的啊!」

  「沒、沒有啦……」

  和伊芙從後門走進館內,從二樓落地窗向外看去,張開雙臂顯示館外蜿蜒的人龍有多麼壯觀,金髮少女笑得燦爛。

  金髮少女是她的好友。

  打破封閉的內心後,首次接觸人群後交到的朋友。

  “妳叫伊芙啊?吶,從開學到現在我已經注意妳很久了喲!可以和妳交個朋友嗎?”

  朝自己伸來的手心握起來溫暖又富含彈性。

  「伊芙?妳在發什麼呆啊!快點快點,那個……呃,和妳一起展出的那位……」

  「蓋瑞。」

  「對對對!蓋瑞先生,他在哪?」

  「也許去看風景了。」

  「啊?風景?不是吧!」

  「有可能啊,呵呵。」

  金髮少女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喊道,接著她自然地牽起自己的手。

  「看不出來伊芙真愛開玩笑呢!」

  「是嗎?」

  「嗯。我原本以為妳是個很文靜的女孩子喲!」

  「是嗎……」

  「是啊是啊。不過伊芙和妳畫出來的畫一樣,給人很明亮很舒服的感覺喔。」

  「……我在妳眼中,是這樣的人嗎?」

  「嗯,是這樣的人喔!」

  那個晚上蓋瑞再次護送她回家,先她一步回家找遍屋子的母親一見她回來便焦急地哭出來,手中緊握著正和父親通信的電話,只差沒有報警;不過蓋瑞倒是很倒楣的被牽扯進來,莫名地被父親在另一端訓了一頓。

  不過自己也不想解釋,這算是壞心眼的一種嗎?

  而自那天開始,她不斷的向上爬。素描也好、油畫也好,發了瘋似地畫圖,一張接一張、一幅接一幅,常常要母親語帶擔憂地將她從全神貫注的情況下叫醒才想起要吃飯。

  『伊芙,我們暫時分別好嗎?』之後的某日,蓋瑞這麼對她說道:『這兩年以來伊芙一直很努力呢!看著看著,人家也想將之前曾經放棄的事情再試一次看看。』

  未來有那麼一天,找到答案的兩人想必會再相聚吧。

  其實“答案”什麼的,自己很明白。但有些事情不經過外力推一把,總是沒辦法去面對。

  自己和蓋瑞在不同的地方各自努力著。

  光是意識到這點,就完全沒有時間覺得辛苦想放棄。

  「伊芙,妳認識和妳合作的對象嗎?真的很難得耶,兩個新人一同展出。這間美術館不是世界級的嗎?我還以為需要年資很久才能登入呢!啊,不過伊芙的畫真的很棒喔!」

  「嗯,認識吧。」

  「什麼啊!這個答案好模稜兩可!對了,伊芙;我從剛剛就好想問了,妳從哪裡找來藍薔薇的啊?好漂亮喲!」

  「嗯……爸爸認識的花店最近進了新品種的玫瑰,我買來的……不過這些是白玫瑰喔,只是我在水裡混了顏料讓它吸進花瓣……」

  「欸?這樣啊--不過妳帶這個要做什麼呢?要送給誰嗎?」

  「送給誰啊……嗯,秘密。」

  「咦--小氣鬼--」

  嬌笑著單手捏了一把伊芙的臉頰,金髮少女嘴巴不饒人,卻也沒有非知道真相不可的態度。

  距離開館還有十五分鐘。

  「伊芙,人家有點想上廁所……妳先慢慢逛--雖然這樣說是有點奇怪啦,畢竟有一半都是妳的畫嘛!總之我等等再回來找妳喲!」

  「嗯。」

  金髮少女是個說走就走的行動派,一下子就消失在她視線能及處。

  伊芙獨自佇立在寬敞的大廳中央,為了維持濕度不變的空調低沉運轉聲隆隆作響。

  四個角落擺著他技術更加純熟的雕塑作品,有人頭像、動物像,以及各式各樣擬真的石膏像與玻璃雕,是他一貫務實的作風。

  這次的展覽標榜著「獻給Guertena」的致敬作品為主題。她不大確定自己的畫技是否有資格登上這個人人朝思暮想的舞台,但自己之所以受邀展出,絕對和那個人脫離不了關係。

  順著螺旋梯一路朝上攀爬,正中央開拓成天窗形式的天花板落下金燦燦的日光,有人將正下方佈置成小花圃,叢叢飽滿的鵝黃玫瑰含苞待放。

  她繞著花圃蹉跎時光,一樓似乎開始開放參訪者入場,略微嘈雜的交談聲透過天井傳來。來到花圃角落,細微呼吸聲規律地吐息著,聽在她耳裡卻蓋過所有聲響。

  一個男人背靠著花圃邊,右手扶著貼牆的左手,伸得直直的雙腿交疊在一起,微微張著的嘴隨胸膛起伏一開一合;亂糟糟如海帶的頭髮遮住半邊精疲力盡的面容,臉頰被塵土染得東灰一塊西黑一塊,渾身衣服髒兮兮的狀似在爛泥巴裡打滾過,擱置一旁的工作用棉布手套和鏟子上還沾有濕潤的土塊。

  伊芙走向睡得香甜的他,蹲下來用手帕輕擦他灰濛濛的臉。

  「呣……?」受打擾的他發出含糊的悶聲,眼皮底下的眼球滾動幾下,接著緩緩睜開,露出那對柔和的紫羅蘭色瞳眸。

  「早安,蓋瑞。」

  從藍薔薇花束中取出一支開得最茂盛的花朵交給睡眼惺忪的男人,伊芙成熟了些的鵝蛋臉上一抹微笑和手中的花朵一同綻放。

  「…………早安,伊芙。」

  接過藍薔薇,男人開懷地笑了。

 

 

  「媽媽,這個女生和裡面的女生好像喔!」

  「嗯?對啊,搞不好是同一個人喔。」

  「可是可是,這個女生雕像和這幅畫的作者又不是同一個人。」

  「欸,是呢。可是搞不好啊,這兩個作者都認識這個女生,不是嗎?」

  「是喔………啊,媽媽,簡介裡面有小故事耶!呣………好多漢字,看不懂啦!唸給我聽唸給我聽?」

  「好……」

  一對和睦親子面前的牆上掛著一幅油彩布掛畫,一座與真人等比例的女孩雕像坐落在旁。女孩雕像低頭在書本上塗鴉,大波浪捲的頭髮流洩而下,美麗的薔薇盛開在她腳邊,底邊的作品牌刻著“Mary”字樣。

  而掛畫中的正中央,同一名女孩噙著笑面對正前方,大波浪捲的髮絲漾著鮮亮的金黃色,嫩芽色的洋裝包裹著她嬌小的身軀;她左手挽著一名笑瞇著眼的女孩,女孩有著牛奶巧克力色的頭髮,用鮮黃色緞帶高高地在太陽穴上方紮著對稱的馬尾。兩名女孩左邊坐著一名穿著破舊外套的年輕男子,他表情略帶困擾地抓著一只奇怪的黑捲髮藍皮膚布偶,可是眼神非常溫柔地注視兩名女孩,三個人貼在一起,宛如小小的家庭;貼在畫作一角的標示牌上寫著“第三種結局”。

  「媽媽,原來這個故事在說那個女生!那……個………咩………瑪麗?」

  「是呢,是這個女孩子的故事。」

  「這三個人看起來好像很開心,真好!」

  「是啊,看起來很開心呢!」

  「我也想和那個……瑪麗,交朋友!故事裡面說瑪麗很想交朋友!我可以和她成為好朋友嗎?」

  「只要你好好的跟她說“我想跟妳交朋友”,或許她會很樂意喲!」

  「這樣啊,如果可以的話就太好了呢!」

  「啊,大姊姊!」拉著路過女子的裙擺,男孩仰著臉問:「大姊姊,妳知道為什麼這幅畫要叫做第三種結局嗎?為什麼是結局?」

  被絆住腳步的女子眨眨酒紅色的眼眸,接著她蹲下來與男孩的視線平齊。

  「……姊姊覺得,這個結局有很多種意思喔。」

  「欸?為什麼?結局不就結束了嗎?」

  「有時候有些故事結束了,才會有新的故事展開呀。」

  「咦--可是我不希望它結束啊。而且如果這是第三種,那第一種、第二種在哪裡?我和媽媽逛了整個館都沒看見呢!」

  「呵呵,姊姊也不希望它結束呢。」笑著摸摸不服氣的男孩小小的頭顱,女子柔情似水地笑了。「第一種、第二種是怎麼樣的呢?如果第三種是作者所期望的結局,那代表會有第四種、第五種,甚至更多吧?一邊去想像會有怎麼樣的新故事、把舊故事一個個安排出來完結它們,不是很有趣嗎?」

  「咦--是嗎--好難懂的感覺--」

  「不好意思,我家的孩子真是……」

  「啊,沒關係的。」看著一旁男孩母親拉開拖著長長尾音表現不滿的男孩彎腰陪不是,女子不介意地搖搖頭。「您的孩子相當活潑,很可愛呢!一定可以和瑪麗成為很好的朋友的。」

  「伊芙!」

  聽到叫喚,女子朝後頭瞥去,一名男子正朝她招手。

  「抱歉,有人在等我,我先告辭了喲。」

  「好的,謝謝您願意陪我家兒子說話。」

  小跑步地來到男子身邊,女子伸手勾住他將手掌塞進口袋後手臂與腰線間形成的橢圓形空間。

  「蓋瑞,有人問我瑪麗的事喔。」

  「欸,真的嗎?好棒喔!那麼他問了妳什麼呢?」

  「他問我……」  

  有些事物是永恆不變的,被歷史洪流束之高閣後像被遺棄似的,在荏苒時光裡漂泊而居無定所。

  但若是我們能讓妳存在在我們與誰記憶的角落,不斷地將故事流傳下去,或許有天,妳會降生在這個世界過著快樂的生活時無意間讀到;又或許哪天,在某個我們再觸及不到的世界裡,重生的妳有畫裡的“我們”,不會再為寂寞而獨自哭泣……

  「今天啊,人家買了馬卡龍當點心喔!」男子舉起手中的可愛紙提袋這麼笑道,女子也報以他微笑。。

  一直都想對你說的那一句,一直都想對妳說的那一句。

  我喜歡你們。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願你們的笑臉,永遠、永遠不會消失………

  『伊芙,掰掰!』

  停下腳步,她迅速地旋過身去,空氣間傳來淡淡的花香。

  「怎麼了,伊芙?」 

  後方掛畫裡的波浪捲金髮女孩對著她,綻放著容光煥發的笑顏。

  「………不,沒什麼。我們回家吧。」  

  回我們的家。

  再見,瑪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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